书房里,刘益守桌桉上摆着厚厚的一叠账册,手里还拿着一本,都是从去年到今年麾下人员支出及其领地内的各种收入,一笔一笔的,看得他头大如斗。
杨胖子小心翼翼的在一旁陪着笑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说遵彦杨愔表字啊你看这些,难道不会头疼么?”
刘益守放下手中账册,无奈问道。
“回主公,并不会,习惯就好了。”
杨愔十分“谦虚”的说道。
“全部都用黑笔写,太难分辨了。收入的项目用黑笔写,支出的项目用朱笔写,这样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一点呢?”
记账难不难刘益守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本厚厚的账册,每一笔他都要首先去看到底是收入还是支出,一不小心就会“串列”。嗯,账册的书写习惯是从上到下竖着写的。
听到这话,杨愔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黑笔入,红笔出,刘益守那个年代普通人都知道的记账规矩,这个年代还没被人想出来,杨愔不知道也是正常现象。
“还有啊,遵彦你是大才,所以很多事情呢,你是可以轻易驾驭的。但是呢”
刘益守顿了顿,看到杨愔一脸谦虚的模样,他都不好意思开口训斥了。
“但是很多人并非如你一样聪慧,你可以轻易驾驭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或许很难。”
杨愔微微点头,刘益守还是很会说话的,先把他捧得高高的。
“你看这一栏,采买河蚌一万钱,这么记账就不行。”
刘益守指着其中一栏说道,心中暗自滴咕,贾思勰那边还真是个烧钱的大户。
“那要怎么记?”
杨愔迷惑不解的问题,毕竟,以前大家都这么玩的,他们弘农杨氏的账房先生这时候叫典计都是如此记账的。
“两本账,一本记河蚌采买一万钱,另外一本记府库支出一万钱,对账的时候,一条一条的核销。钱从哪里来,最后去了哪里,一笔笔都是清清楚楚的。
这样的话,只要粗通算学和文墨的小吏,都能做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必这么辛苦去统计核算账目了。
对了,从军队家属当中招募粗通文字之人,开设学堂,教他们算学和记账吧。该花的钱一定要花!”
现在地盘大了,刘益守深感合格的基层小官不好找,本地世家的人用起来也不放心。既然没有直接可用的人,那就开速成班!
“主公,现在一切向好,其实也不必那么着急的,主公要注意休息才是。”
杨愔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刘益守的废寝忘食已经引起了手下很多人的关注,以这一位“料敌先机”的习惯看,肯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所以杨愔等人关注的其实不是要刘益守多休息,而是很想知道究是有什么大事让刘益守芒刺在背。
“你不明白,安稳的日子没多久了,我不着急不行啊。”
刘益守叹了口气说道。
北面传来的消息,高欢政权在河北世家的帮助下,特别是河北世家的基层人才,填补了高欢势力在国家治理这方面的短板,使得北方的局面在迅速稳定。
特别是颁布了新版本的均田制后,人心安定,匪盗被缴械招安,逐渐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局面。
刘益守记得前世史书上似乎忽略了这段时间,东魏为了恢复民生还是颁布了不少新法令。如若不然,在西线跟宇文泰打仗经常大败的高欢,哪里有那么多家底给他折腾呢。
要知道北魏末年丧乱,许多地方都是赤地千里,高欢在前线与宇文泰折腾的消耗,都是来自消灭尔朱势力之后的和平生产,而不是北魏所留下的遗产。
东魏政权在恢复生产这方面的努力与成果,被“历史的胜利者”给修正掉了。如果刘益守忽略这一点,认为高欢不堪一击的话,那么到时候哭的人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一旦高欢摆脱了尔朱荣势力的掣肘,那么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的河北,可以轻轻松松征发十万兵马南下。
刘益守深知贺拔岳政治才能远不及宇文泰,前世那个西魏,可未必能顺利立国。或者高欢几年后平定关中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不能把自己的生路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我看你今天好像没什么事,不如一起去芍陂看看吧,那边听说贾思勰在培育河蚌。账本里一大票支出,我也要看看钱花在什么地方了。”
刘益守站起身,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书房,整个人都不好了,确实是要出门活动一下筋骨。
“主公,那个河蚌我也吃了,虽然是美味,可是有必要这么大规模养殖么?”
一边跟着刘益守走出院子,杨愔一边疑惑的问道。就算那些河蚌出珍珠的传言是真的,但是比例太小了,用百里挑一来形容都夸张了,恨不得是万里挑一!
农户自发养殖也就罢了,随便他们怎么折腾,有必要“官方”加入进来么?
“河蚌吸纳日月精华,产米粒之珠。就算没有珠,吃点肉也挺好嘛。”
刘益守意味深长的说道,并不想跟杨愔解释太多。两人在马厩牵了马,出城朝着芍陂方向而去。
芍陂占地极为广大,甚至堪比某些小一点州郡。来到芍陂的北面,刘益守就发现汇入芍陂的河道岸边,就有许多用木珊栏隔绝起来的小池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河蚌,大个头的竟然比成年人的手掌还大!
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在此,一定会忍不住昏厥。刘益守也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水产养殖的规模,好像比预想的要大啊!
不久,他和杨愔二人就看到有农夫挑着两个水桶,水桶里全是池塘里经常见到的,比米粒还小的红色虫子,有些还是如头发丝一样的那种长条形的。
“这不是喂鱼的么?”
杨愔看着桶里的虫子若有所思的说道。
很快,他们便得到答桉,刘益守看到农夫将这些一勺一勺的丢到隔绝出来的水池子里,果不其然,一大堆有人脚掌那么长的大鱼就围上来吃虫子。
“我明白了,这些鱼小的时候可以在河道里游荡,但是长大以后,就被困在栅格里面出不去了。”
杨愔恍然大悟说道。
用芍陂里的虫子,去喂养河道里被隔绝起来的鱼,鱼的粪便再给河蚌,流水不腐将残渣冲走妙啊!
刘益守有点佩服起贾思勰的构想,几乎是将这里的水产资源一网打尽了。搞到最后,珍珠反而成了副产品,鱼跟河蚌似乎就能回本了。
“有点意思啊。”
刘益守微微点头,那一万钱的账不知道具体指什么,但他感觉这个钱花得很值得。
正在这时,听到远处有人叫喊,很快那人便走了过来,身后好几个农夫跟着,正是贾思勰无疑。
“主公来看河蚌么?这养河蚌之法古就有之,在下稍加改进,鱼跟河蚌同养,将来与米饭混合作为军粮,亦是不亏。”
贾思勰对着刘益守拱手行礼说道。
“我看这养殖规模颇大,你们是怎么操作的?”
“将钱贷给农户,只能用于养殖河蚌,待明年取珠,珍珠归我们,河蚌与鱼肉我们用布匹收购,贷款暂时不用还。
若是农户下一年不能交付珍珠与河蚌等物,则需要偿还贷款。”
懂了,借鸡生蛋,但是不能把鸡给杀了,你不养鸡了就必须把鸡交还回来。
不得不说,贾思勰是真正懂得养殖的人,而且这本经济账算得很好,难怪河蚌养殖迅速就铺开了,谁不想日子过得好点呢。
“提出河蚌饲养的是刘都督,你们还不谢恩?”
贾思勰对身后几个皮肤黝黑的农夫说道。那几人赶紧谢恩,被刘益守扶了起来。
屏退闲杂人等后,刘益守看着河岸边上被隔绝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河蚌水池对杨愔说道:“民心就在这些细微的地方,而不是檄文里那些假大空的话语。
将来咱们要是跟萧衍翻脸,这些,就是我们获胜的保证。”
刘益守指了指饲养河蚌的水池说道。
“主公高见!”
杨愔和贾思勰齐声说道,一起拱手行礼。
“对了遵彦杨愔表字,颁布一道新命令,管辖区域内,不得流通梁国的天鉴五铢钱,无论是铜钱也好,铁钱也罢,一律不许流通。凡是在这里使用两种铜钱,一律问罪,不管身份,不问缘由!
我们只认金银、布匹、粮食,也推荐以物易物,但绝对不收铜钱铁钱。现在府库里的铜钱铁钱,要尽快流通到管辖地以外。”
有这种事?
杨愔吃了一惊,不解问道:“主公,这样的话,会给我们造成不少麻烦。”
“长痛不如短痛,梁国货币混乱,恰逢乱世,这种东西没有一点用。我就是要让管辖地内任何人手里都找不到一枚梁国的铜钱铁钱。”
刘益守十分肯定的说道。
公元502年的时候,梁国建国之初,便铸造了“天监五铢钱”。
后面为了省事,又颁布了“公式女钱”,皆是用铜铸造。
当然了,随着梁国经济的发展,外加上层人物有着“埋铜钱”的恶习,导致国家恶性通货紧缩,大量世家大户借机洗劫民间财富。
有鉴于此,萧衍又颁布了一道令人窒息的骚操作,把铜钱换成铁钱!而且兑换比例是一比一!
然后市面上同时流通着铜钱与铁钱两种货币,就不说其中还有多少“子项目”了。总而言之,民间并不喜欢这种不能吃不能穿,又说不好价值是多少的铜钱铁钱。
但是萧衍发工资是发铁钱,贵族家里也都是容易储存不会坏的铁钱,从民间收租交税却又是明火执仗的要求布匹、粮食、桑麻这种硬通货!
所以,梁国现在其实是陷入了恶性通货膨胀,越是通货膨胀,各大家就越是喜欢私铸铁钱,朝廷也发行更多铁钱,这样又导致通货膨胀更加恶劣。
妥妥的死循环。
刘益守可不希望自己的发展成果被人家轻轻松松的洗劫。编撰新法典,是废掉了梁国的“立法权”,将铜钱铁钱“驱逐出境”,则是废掉了梁国的“铸币权”。
刘益守绝不会因为娶了萧玉姈就对萧衍客气。
“喏,属下一定尽快办好。”
看到刘益守这么严肃,杨愔也不敢懈怠。用布匹去民间换钱,然后把这些钱再去建康采购粮食等物,估计损耗难免。
但正如刘益守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萧衍可以用一些不能吃不能穿的铁钱就把寿阳和其他地方的物资搬空,那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又是为了谁?为了那一堆看着气死人的铁钱么?
众人又去芍陂南面看了一下已经挖掘得差不多的堰塘,这里和周边地区,从明年开始,就会为他们提供大量的粮食。
“主公励精图治,将来我们要做什么,在下都不敢去想了。”
杨愔意有所指的说道,不敢说得太明白。毕竟,现在他们名义上还是梁国的方镇。
如果刘益守只是要当个萧衍的好女婿,大可不必这样废寝忘食的工作,处心积虑的谋求发展。
人生短短几十年,当萧衍的驸马又不能继续再往上爬了,不甩开膀子吃喝玩乐,整天忙碌是给谁看的?
正因为刘益守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建国而去的,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所做的远远不够,要建一艘耐得住风浪的大船,可比随便砍几棵树拼一个木筏要难太多了。
“若是强制要求徭役,做工的人,会怨声载道,会出工不出力,趁机摸鱼。但是芍陂的开发,是跟他们自己的土地息息相关的,你看这些民夫,都不需要我们去动员,自发就组织起来开挖沟渠了。”
刘益守感慨的远眺南面正在挖沟铺石板的民夫,叹息说道。
“主公所言极是,我们上应天意,下顺民意。高筑墙,广积粮,一旦天下有变,精兵便可出寿阳,或南下,或北上,主公想打谁就打谁。”
杨愔的话很委婉,没有说要打的那些人是谁,但从地缘上看,左右不过是萧衍跟高欢二人罢了。
“那就承你吉言了,走,回寿阳,今晚我府中设宴,不醉不归!”
刘益守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