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守并未等华皎来交接,他派人水路通知于谨带着两千兵马接管盱眙的防务之后,就带着杨忠等人,还有八百精兵,沿着水路南下扬州。
其实他倒不是不想走陆路,而是现在这个时候,刘益守前世那个年代的高邮湖还没形成,这一带遍地河网跟鱼塘。
如果走陆路,且不说道路泥泞湿滑难走,就说这三步一条沟,五步一条河的状况,等到建康,估计萧衍都要准备明年的寿宴了
行人领着八百精兵,乘坐十艘双层楼船,浩浩荡荡朝着扬州而去。船队到高邮城以北的安宜县驻泊,受到当地官府的热烈欢迎与热情接待。
他们的态度跟鱼弘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像是在另外一个国度当官一样。
刘都督凶名在外,弹指间,鱼弘灰飞烟灭,领地民变后被对方以军屯的名义吞并。安宜县当地豪强无不胆寒
他们生怕惹怒了刘益守,让这位吃人不吐骨头的爷闹腾一下,谁知道最后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为防止节外生枝,刘益守命麾下将士不得离开渡口范围,违令者斩立决。这天晚上,众人在渡口岸边点起篝火,吃着烤鱼聊天。
前面处理了鱼弘这個不开眼的,现在所有人的心情都比较放松。刘益守烤鱼的技术很纯熟,他先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羊姜,然后又分发给杨忠、阳休之、斛律羡、厍狄昌等人。
等众人开吃,刘益守才随意问道
“我问诸位,都说世间诸事纷繁复杂,有时候难分善恶。既然善恶是一个标准,那么我想问你们,何为善,何为恶
这个问题貌似十分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尺子,谁好谁坏似乎一目了然。
然而,这个所谓的“好坏”,都是个人的标准。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与杀人魔王,他们心中的善恶标准,定然大不一样。
哪怕阳休之平日里巧舌如簧,此刻也陷入沉默之中,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当小丑。
“佛家有云不可杀生。
倘若有一天一只老虎要从你身边经过,你有能力杀死它,那么你们杀是不杀
杀,它是一条生命,不杀,它改天甚至明天就会吃人。
刘益守环顾众人询问道“你们杀还是不杀
“多还是要杀的吧。”斛律羡若有所思的说道。
“所以佛家说的就是错的对么
刘益守毫不留情的问道,众人一阵默然。
倒也不能像斛律羡这么说,万一将来那老虎又不吃人呢,世上老虎千千万万,真正吃过人的又有多少
它要吃人尚未发生,你要杀它却是立即生效用可能发生的恶,来掩盖自身杀虎的恶这何尝又不是另外一种罪恶。
看到众人都不说话,刘益守笑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譬如我说我们站着的地方是圆的是个很大的球,你们信么
刘益守微笑问道
“主公,我信我信这个我绝对信
斛律羡兴奋说道。他把刘益守要说的话直接堵喉咙里了。
阳休之瞥了他一眼,这个耿直孩子,连陪主公聊天都不会。
众人都看向斛律羡,那眼神似乎在说你信的话倒是快说啊
“主公,当年在北地草原上骑马射箭,目光尽头处,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弯弯的
斛律羡读书少,用满是油的手比划着
看不出来斛律金这个儿子还挺有悟性的
刘益守微笑点头道“这就对了,我说我们站的大地是圆的,它未必如此,因为我说得也不一定对,你们要通过自己的探究去判断真伪,善恶亦是同样的道理。
“我们这个身体,本身是没有什么善恶的,当你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产生了善恶,这个标准虽然不能确定,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不同时候不同地方,标准也是不同的。
比如说匈奴那边有习俗,哥哥死了,嫂子由弟弟继承,无论嫂子是不是愿意都要无条件服从。
他们这是为了保持部族人口兴旺,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枉顾人伦大逆不道,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想法是不同的,这都是个人思想的不同导致。我刚刚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就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或许还没回过味来,只有阳休之感觉到,刘益守所说的东西大有深意。
这绝不是那些庸碌之辈,只懂得杀伐的莽夫能说出来的道理,更别说想出来了。
“主公,那后两句的意思呢,在下觉得主公可以在建康建一座寺庙,开宗立派了。
阳休之不动声色的吹捧道。刘益守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岔。
“能够正确的地区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就是良知。有的人同样可以区分善恶,但是他用的标准却是扭曲的,不被世人广泛认同的。
比如说鱼弘这样的,他认为治下乡民们把妻女送给他亵玩就是善,把财货送给他享用就是善,跟他对着干就是恶,朝廷对他掣肘就是恶。
他的所谓良知就是扭曲的良知,最后结果怎么样你们也看到了。”刘益守摊开手,似乎在为鱼弘惋惜一样。
众人再次看向斛律羡,谁都知道鱼弘是他听刘益守的命令,将对方一箭射死的哦,是两箭射死别人说这话还好,刘益守说这话貌似有点讽刺啊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去思考刘益守说的这些道理。
前面三句都好理解,看来这四句最关键的,就在最后一句话了。
“针对良知的标准,我们就要用格物致知这四个字,来去恶存善了。
格物致知是大学里的话,这本书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语录集,是一部中国古代讨论教育理论的重要著作。
在场除了阳休之认真读过外,杨忠也有略有涉猎,其他人就完全不明白了
“格物致知四个字太难懂,我总结一下,就叫实践出真知吧。比如说某地习俗,客人进门后与主人握手,乃是大敬。
但另外一地,客人与主人家身体接触,乃是大不敬。此地彼地习俗不同,善恶的标准亦是不同。通过实地调查,我们知道两地的差别后,分别按当地的习俗拜访主人家,两全其美,这就叫实践出真知。
所以握手不是善,不握手亦不是善,是不是善,需要看当地是怎样一种礼节,这就是去恶存善。当然,善恶只是一种说法,你们认为是去伪存真,亦是无妨。
心中的善恶也是与这世间的真理一样,随着环境的不同,也会跟着不同。
譬如说我一口漂亮话,但私下里不干人事,这就叫表里不一,这不是去恶存善的态度。
而格物致知,则是要求知行合一,我心里如何想,就会反映到我要如何做。反过来说,我如何做了,又会回过头来影响我的看法。
我要扬心中之善,就要将其付诸实践,不要总是空口白话,说一套做一套。同时通过我实践反馈,来修正自身对善恶的看法。如此一来,你们就能逐渐明白世间善恶的道理,不会轻易被人蛊惑,随入歧途。”这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众人心中都涌起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感觉刘益守似乎比萧衍更适合在同泰寺讲经也比他更适合去当梁国的皇帝。
这位脑子比萧衍明白多了
“主公非常人能及在下心服口服。”
杨忠感慨的拱手行礼说道。其他人亦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刘益守,哪怕他们对这个所谓的知行合一还不是太理解。
刘益守摆了摆手,笑道“这次我们收拾了鱼弘,又让那些罪民们不必遭受屠戮。你看他们对我们感恩戴德,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做错。
将来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就知道要怎么做,甚至还能做得更好这不就是知行合一么最开始那个问题,老虎该不该杀,用知行合一的办法可以找到答案。
好了,天色不早,都去歇着吧。”
刘益守摆了摆手,众人拜谢告辞,只有羊姜一人留了下来。看到对方似乎是有话想说,刘益守带她到了一处僻静栈桥边上
“阿郎,你说这些的话,我看就阳休之似乎能懂点,其他人你看那个厍狄昌,虽然满脸崇拜,却是一副完全不理解的模样。
你刚刚像是教书先生一样,说了不等于是白说么
羊姜有些自信,她觉得自己听不懂的,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武夫应该也听不懂。
“所以,我就应该把他们当工具一样对么就像是手里拿的刀剑,田里耕地的牛马,一个道理么
刘益守轻叹一声问道。
羊姜没说话,基本上等于是默认了。
“所谓有教无类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指不分贵贱贤愚,无论是中国还是蛮夷之人,都可以进行教育;
第二种是指形形色色的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孝顺、有的不孝,但是你可以通过教育,消除这些差别。
无论是哪一条,今天我说的那些,都是有意义的。”
羊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觉得刘益守很有智慧,自己无法企及。“天下啊,不是萧衍的天下,也不是我刘某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杨忠等人,我若是把他们当做趁手的工具来看,那他们也就仅仅是工具而已,他们也会把我当成是暂时可以依托的主人。
一旦我时运不济,他们会毫不犹豫的离去。
因利而聚者,利尽而人散。我与他们,嗯,也包括你,谈论知行合一的道理,彼此算是同窗,亦或者师徒,彼此切磋。
大家有着同样的理想,互相信任去做事的时候,就会其利断金,不会因为一点苍头小利就偏离轨道。
我不把他们当做工具与牛马,他们要如何对我,那是他们的事情,至少我是问心无愧的。人生在世,万事心安者能有几人”
“我又不是你手下,你这么严肃干什么你跟我说这些他们也听不到啊。”
羊姜噗嗤一笑,扑到刘益守怀里,抱着他摇来摇去的。
“阿郎,你会不会因为我父借太多钱,以后嫌弃我啊。”
“怎么会呢,你看我像缺钱的么
刘益守眺望着远处的渔火,目光闪烁
他当然不怕羊侃借钱,羊侃亦是不担心找他借钱,唯有羊姜被蒙在鼓里,如同当初被送来时一样。
刘益守一路上都跟众人讲述“知行合一”的道理,这些人无论听懂了多少,都是有所感悟,受益匪浅,更是对自家主公的深邃思想钦佩不已。
船队一路向南,终于行进到了广陵城,也就是扬州城的前身。刚刚被任命为扬州刺史的六皇子萧纶,竟然紧闭广陵城门,并封锁戒严渡口,不让刘益守等人下船
是可忍孰不可忍,解决了鱼弘之后,刘益守早已知道建康这波人的尿性,直接命杨忠率部趁着夜色突袭封锁渡口的梁军,将其杀得作鸟兽散
萧纶得知此事后,收兵回城,依然是不开城门,似平存心是给刘益守难堪。
此举令人异常迷惑。
深夜,刘益守所在楼船的船舱里,众人正在商议对策,都是对萧纶的种种怪异行为感觉理解不能。
连鱼弘这种封疆大吏都挂了,现在扬州是在建康以北咫尺之遥,你装个,就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么
这样搞有什么意思呢
船队可以直接水路通过扬州渡口到长江然后在京口镇江靠岸,现在之所以没走,就是因为刘益守要把场子找回来要萧纶乖乖的在自己面前认错,让建康城里的那些腐朽世家们都睁大眼睛看好了,别想着靠着贬低他刘益守获得什么自豪感。
“萧衍知道萧纶作妖,只怕也就一两天的事情,萧纶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赌一口气难道这样做会很有趣”
阳休之迷惑不解的问道,
在场众人,包括刘益守在内,全都不明白萧纶这是个什么脑回路。要说鱼弘闹事,天高皇帝远可以理解,你萧纶一个非嫡出的皇子,有必要在萧衍眼皮底下作妖么
“主公,外面有个人蒙着面,说是要见主公一面,他非要见到主公才肯把遮脸的布摘下来。”
斛律羡匆匆忙忙的走进来禀告道。
有点意思啊
“快请他进来”
刘益守沉声说道
不一会,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看到刘益守,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刘驸马,请为在下作主啊
“扬州也可以算是天子脚下,你何不在建康宫门外伸冤,让天子为你作主”刘益守笑着问道。
那人摘下遮脸布磕头道“在下是想向萧纶那狗贼报仇,天子偏爱宗室,又岂会惩治萧纶”
那人满脸愤愤不平。
众人都看向刘益守
懂了,干掉鱼弘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刘益守打了“老虎”,消息传开,大家都知道刘益守有打老虎的能力。
“你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来替你想办法。
刘益守将这位年轻人扶起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