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政不仅出身太原王氏,并且还是太原郡祁县人,东汉司徒王允的后人。按道理说,这种文人世家出身的,一般身体会比较瘦弱,以文采见长。至少刘益守就是这么认为的,比如说王伟,估计这年头很多妹子都打得过他。
然而在书房里和王思政见面的时候,刘益守大吃一惊。此人魁梧不输一般武将,并且听源士康说,对方来府里时身披皮甲而且随身刀(入府前已经上交了)。
是在门房里脱了皮甲佩剑才进来的,作风很是彪悍,与边地胡人做派并无二致。
反倒是在洛阳生活许久的元亶,这个血统上算是真正的胡人,作风跟梁国的世家子弟类似。身上的所谓“胡风”完全没有影子。
这就是典型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不可忽视。
“王先生请喝酒,我们这里弄出来的新酿。”
刘益守很是客气的给王思政倒酒,这让已经有心理准备被人摆脸色的王思政受宠若惊。
“刘都督太客气了,在下自己来就可以了,在下自己来。”
王思政接过酒壶,因为元修的事情,他不知道在别处受了多少白眼,现在有人客气,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王思政眼睛一亮,这酒虽然没有那种陈酿滋味,但说不出的清冽爽口,最主要的是,并无新酒常见的那种酸涩。
如果用热水温一下,只怕风味更佳。
“酒呢,有时候也不是越陈酿越好。在西域,有个叫博若莱的地方,产一种新酒,九月出,十一月前就得喝完,放到明年,则变得难以入口。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跟这酒一样,并非所有情况都是一样。
百年老店不如新开的铺子,那也是常有的事。”
刘益守喝了一口酒,不以为意的介绍了一番对方根本听不懂,甚至怀疑是信口胡邹的事情。王思政讪讪点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刘益守是在胡说八道,他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揭穿对方,只能陪着笑脸。
脸上显露出来的尴尬,哪怕傻子也看出来了。
高卢鸡的博若莱新酒啊,正是反常规,别人都是陈酿的好,结果它倒好,变成了酒是新的好,陈酿只能喂狗。
刘益守失笑摇头,人们脑子里的思维定势常常是很难改变的,王思政大概还对北魏有幻想,预料不到接下来的一百年,历史是怎样的风云变幻。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来形容都不为过。
“王先生今日来,是希望我立元修为帝,然后打出尊王讨逆,拨乱反正的旗号,对么?”
刘益守决定不兜圈子,直接开口询问道。
王思政面露难色,他也是没料到刘益守转变话题这么快,前面还在客套闲扯什么“博若莱”,现在就直接奔主题而去了。
“在下也知道这件事有些为难……但刘都督是明白人,在下也不用过多去说。”
王思政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好吧,就不说我愿不愿意了,也不说我麾下士卒,武将谋士什么的怎么想。也不考虑梁国皇帝萧衍怎么看待这件事。
这些都不提,就当做所有的困难都不存在。”
刘益守慢悠悠的说完,盯着王思政的眼睛问道:“把元修立起来以后,现在已经在寿阳的元亶怎么办?总不能说……将来魏国弄两个皇帝,轮流来当?”
都是元氏孝文一脉的,总不能说立一个不管另外一个,对吧?
用魔法打败魔法,刘益守的意思就是:你们不是喜欢讲道理么,那现在就来讲讲哪個宗室应该当皇帝的道理吧。
“刘都督,其实在下的意思,并没有想让您直接就……”王思政说得很艰难,刘益守刚才说的东西,很难反驳。
你要说大义,人家说的就是大义,你要说私人感情,刘益守跟元修并不认识。相反,从感情上说,刘益守自己当皇帝难道不更好些么?
这道理还怎么讲呢?
“高欢,在邺城,弄个块遮羞布,叫什么来着?”
刘益守似乎有些思索的托起下巴,故意装作不记得了。
王思政连忙补充道:“叫元朗,根本不是孝文一脉的人。”
元氏的亲宗和疏宗,政治立场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比疏宗还要远的那一类“元氏”,很多人都直接“从贼”了。比如说元天穆,祖上甚至都不是北魏的开国皇帝,他的立场也很鲜明,高举大旗支持尔朱荣“谋反”!
高欢立这个元朗当魏国皇帝,包藏祸心,带着深深恶意。对于这点,王思政看得很明白。他不相信刘益守会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这个元朗,就是高欢挟天子以令不臣的工具而已。当然了,贺拔岳的吃相好看点,毕竟,他还在关中攻城略地,动作稍微慢了点。元宝炬乃是正儿八经的孝文帝后人,贺拔岳玩的游戏还是站得住脚的。”
刘益守毫不客气的点评了一番。
王思政微微点头,话都说明白了,狡辩还有什么意思呢?
“元修当初对你有恩,你知恩图报,这个我懂。但是呢,现在世道已经变了,高欢与贺拔岳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一个个都在玩挟天子以令不臣。我再去掺和进来,你不觉得人太多了点么?
这还没把尔朱荣算上,指不定尔朱荣也要扶持个元氏呢!”
王思政面色煞白,别家说话多半还委婉点,结果刘益守这边倒好,简直就是在只说元修是个傀儡,嗯,现在连傀儡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预备着的傀儡。
其实刘益守猜得没错,尔朱荣现在已经物色了一个元氏宗室,只是还没对外公布而已。毕竟看到高欢跟贺拔岳这两个叛徒都这么玩了,自己不玩好像也挺不好意思的。
“刘都督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多有打扰,告辞。”
王思政拱手对刘益守行了一礼,话都说这个份上了,再不走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他刚要起身,就看到刘益守挥了挥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王先生一个劲的为元修奔走,在下诛心的问一句,王先生是真的不知道元修走的这条路有多危险么?可以这么说,从古至今,这条路走通的人,屈指可数,甚至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刘益守张开一只手掌,在呆若木鸡的王思政面前晃了晃问道:“你这么热心的奔走,究竟是为了太原王氏的复兴,还是为了元修的安危,你骗得了别人,说服得了别人,难道连自己也可以骗么?”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在王思政耳边,却不亚于五雷轰顶!
“魏国丧乱,上下离心。元修得有多大本事,才能重铸江山?还有多少人对魏国感恩戴德,肯豁出性命为其中兴而奔波?还有多少人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去扶持一个能力平平,甚至为人处世都很有问题的一个普通元氏宗室?
元修心里没有数,难道你也没有么?王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刘益守脸上带着笑容,然而这和煦温暖的笑容,却像是钢针扎在王思政心里。明明都是些很令人愤怒的话,却偏偏根本无从反驳!
似乎是感觉自己说得太重了,刘益守长叹一声道:“建功立业之心,人皆有之,并不需要以为耻辱。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你可以站出来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这个都好说。
只是,元修就是遮羞布,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结果都是一样。现在的局面,连万一都没有,无论怎么弄,结局已经注定了。
你回去跟元修说,我可以为他提供庇护,至于将来什么的再说。
王先生,我跟伱交个底,像什么拨乱反正,什么奉诏讨逆之类的,说给世人听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说谎说得自己也信了。
说法千万种,本质只有一个,假如有一天元修不在了,被废了,被弑杀了,那王先生难道也要跟着一起去地下做君臣?难道也要让王氏一起陪葬?
王先生心里应该有答案的,一个人最可悲的地方,就是说假话说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等梦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刘益守说完,就看到王思政如同是发怒条被打断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下来,不见刚刚进门时的精气神了。
他艰难的整理好情绪,对着刘益守恭敬拜谢道:“王某今日受教了。”
“王先生慢走。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将来都不会下令杀元修。但高欢或者贺拔岳等人,绝不会留着后患。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
王思政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刘益守的声音。
“王某会牢记今日都督的教诲。”
他回过头对刘益守又行了一礼,径直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等对方走远了以后,刘益守才长叹了一口气,失笑摇头。
“将来我不下令杀元修,不代表我手下人就一定不会杀他啊。喜欢作死的人,你怎么也拦不住的,可惜了。”
刘益守啧啧感慨,摊开纸,在上面写了偌大的两个字:内卷!
“贺拔岳与高欢他们开始卷,元宝炬和元亶、元修他们开始卷,王伟和陈元康、杨愔他们开始卷,六镇与河北世家他们开始卷,就连我后院里的那些妹子们,也因为元明月的乱入而开始卷起来。
这真是一个内卷的时代啊,让我们一起快乐的内卷吧。”
……
王思政的来访就如同一滴水滴入池塘,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几天之后,王思政和元修来到寿阳,被安置在离元亶不远的院落里。
双方很是识趣的没有互访,因为只要是脑子稍微灵醒一点的都能看得出来,将来刘益守若是要玩“挟天子以令不臣”,那么傀儡皇帝必定从元亶(或他儿子)与元修这二人中选其一。
而没被选上的人,大概结局不会太美丽。有些游戏,启动了就无法结束,甚至不能暂停,必须得持续玩下去,直到其中一人彻底完蛋为止。
王思政把元修看得很重,但对于刘益守来说,元修这个人不过是条有点怪癖的咸鱼罢了,根本不值得关注。他的心思全在马上到来的春耕与各种繁杂事务上面,哪里还顾得上元修啊。
正当刘益守在淮南修生养息,打算借力图谋彭城的时候,北方一直按兵不动的尔朱荣,终于开始行动起来了!
高欢扶持元朗为帝,自己担任丞相一职,开府建衙,遥控朝廷中枢。从皇宫(由之前皇帝的行宫改造而成)里出来的政令,要先送到霸府,经过高欢手下的谋士团队确认后才能实施。
至于所谓禁军,完全没有中枢什么事,甚至连明面上掩人耳目的招牌都没有!在高欢看来,遮羞布就是遮羞布,在上面绣花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天,高欢收到重要情报,召集手下谋士们开会。一进大堂,就看到手下大员几乎是齐聚一堂,就连河北高氏兄弟,封隆之与李元忠等人,都全部到场,显得非常郑重。
毕竟,这是“草台班子”所遭遇的重大危机,一旦顶不住,大家就各回各家想做什么做什么吧,趁着还有几天时间,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放弃治疗就好了。
“丞相,探子回报,尔朱荣正在联络招募北秀容以北的胡酋部落,斛律金已经屯兵上党郡,驻扎潞城,随时有可能出滏水陉袭击邺城。”
高欢手下重要谋士孙腾,率先开口,说出来的消息果然是分量够足的!
众人都面面相觑,感觉尔朱荣动手是不是太猴急了点!起码等春耕过完再说吧?
“丞相,尔朱荣出兵邺城,必走滏水陉。不如在滏水河边屯扎大军,和邺城呈犄角之势,方便互相支援。”
孙腾拱手说道。
这个毫无问题,属于是常规的军事部署,中规中矩。问题不在于要不要于滏水陉的出口布置兵马,而是在于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打得过尔朱荣的人马。
一力降十会,能打过,那就万事大吉。打不过,现在说太多也是枉然,跟没说一样。
“丞相,在下愿带本部人马为先锋,迎战尔朱荣!”
人高马大的高敖曹站起身来,对着高欢拱手行礼说道。
“族弟啊,你太着急了!”
高欢满是笑容的摆摆手,示意高敖曹先坐下,不要那么快表态。
“此战为激励士气,我愿亲自带兵坐镇!在滏水陉扎营!”
等大堂内窃窃私语安静下来的时候,高欢握紧拳头,慷慨激昂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