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还是不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时候,只是一种直觉而已。
今天宇文洛生带来的人,都是军中精锐,伙食也是比较好的,至少没有夜盲症的忧虑。
“三哥,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觉得白天进攻,其实效果也是一样的。”
宇文泰在宇文洛生耳边低声说道,今夜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对方以逸待劳的话,那么黑夜对守军来说,就是一种掩护。
“不,现在回去,对士气是一个大打击,来都来了,不试试对方成色怎么行。”
宇文洛生断然否决道,如果现在打道回府,那还真不如一开始就不来。
“等会我带着人冲,你负责接应。”
宇文洛生按着宇文泰的肩膀说道。
“行,三哥你慢点,情况不对就撤,我垫后。”
宇文泰拍拍胸口说道。
打仗亲兄弟就是这个道理,遇到危急时刻,可以互相信任,不用担心背叛。
宇文洛生深吸一口气,提着横刀,一步一步的向前试探,距离对方修筑的“木架子”越来越近了。
正在这时,一道“流星”划过夜空,那是从据点射来的火箭,箭头上沾满了猛火油,哪怕插到了地上,箭杆也依旧在燃烧。
“不好!”
宇文洛生刚刚说出口,就看到对面一支又一支的火箭射过来,还有抛射的罐状物体,落地后一股刺鼻的味道,似乎是某种粘稠液体。
“糟了,猛火油!快撤!”
宇文洛生大喊一声,黑暗之中无法指挥,他只好让身边的亲兵鸣金。
叮叮叮叮叮叮叮!
鸣金之音大作,对面的火箭射得更密集了,宇文氏大军已经乱作一团,因为刚刚他们发现,两旁的河道上,似乎都有弩箭射过来!
宇文洛生亲眼见到一支矛杆将三个士卒穿透后钉在地上,阵型骚动不已。还好大军训练有素,前队变后队,宇文泰迅速接管了后队的指挥权。
两侧的船队,一直在朝着宇文洛生大军中射弩箭,似乎是猛火油烧到哪里,他们的弩箭就跟到哪里。垫后的宇文泰发现,对方似乎只是想驱赶他们,并不是要包抄围歼的样子。
“阵型散开!都散开!原路返回!盔甲全部脱掉!跑!”
宇文泰扯着嗓子大喊道。
穿着盔甲,沾上猛火油就是死!要是不穿盔甲,还可以捡回一条命。他算是看出来了,对方这一战也是应对仓促,并没有打算跟自己这边硬碰硬。
脑子里有个奇怪的念头闪过,好像他和三哥宇文洛生就从来没有正确评估对方的真正实力。之前是低估了,而现在,似乎又是高估了。
只可惜,大军已经乱了。
跑吧!
宇文泰将身上的盔甲脱掉,拔腿就跑。至于留在最后面的士卒,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跑了好几百步,总算是跑出了对方抛掷猛火油的范围。宇文泰这才明白,那些火焰,实际上是给河道两边的船队指示目标的。
而现在,道路两旁的河道水面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相信船上的那些人,也看不见他们,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双盲”的局面。
只是,现在看透这一点已经晚了,大军已经失去序列,武器盔甲都丢了不少,也有些人被挤到河里去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骑兵!骑兵来了!”
宇文泰身边的亲兵尖叫道。一队点着火把的队伍快速移动着,凡是挡在前面的人,无一不是被撞得落水!
这一幕吓得宇文泰肝胆俱裂,他连滚带爬的躲进芦苇丛里,看到那一队骑兵如同杀神一样,将自己这边的队伍切开,一路奔驰而去。
有许多士卒跟他一样,踏着冰冷的河水,抓着芦苇,在河道的淤泥里狼狈前行。
完蛋了!
忽然,从水里冒出来一个人,抓着宇文泰的肩膀直咳嗽!脸上全是淤泥!
“三哥?”
刚才宇文洛生运气不好,被一个撞飞的士卒碰到了,穿着盔甲落到了河里。还好岸边水不深,他挣扎着爬起来,正好跟宇文泰碰头了。
“走,我们撤回大营,今天栽了。”
宇文泰爬上不宽的泥巴路,将宇文洛生拉了上来,搀扶着往大营走去。那些骑兵似乎数量不多,只是来来回回的见人就杀,丝毫都不停留。
一行人又在河岸边救上来不少落水的士卒,稍稍整顿了一下,狼狈的逃回大营。等回营清点人数后发现,几乎少了八成的人!
对方前面那些眼花缭乱的套路,其实不过是要打散他们的阵型,真正的杀招,就是那点着火把的骑兵,看起来也就一百骑的规模,数量并不多。
可要命的是,这条路非常窄,骑兵数量再多也施展不开,这一百骑正好!
灯火通明,在大营门口迎接宇文洛生的宇文护、尉迟迥兄弟、贺兰祥等人,看到宇文洛生等人的窘境,全都傻眼了。这些回来的人,一个个都跟落汤鸡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应该庆幸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到令人窒息,要不然,这些人小命能不能留到回大营都难说。
“先去烤火再说。”
宇文洛生脸上是淤泥啥也看不出来,宇文泰嘴唇都冻紫了!
众人谁也没有心思去想今夜发生的事情,他们现在都还未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
……
“刘都督,看到没有,昨夜我带着弟兄们出击,打宇文洛生那些软蛋,就像是扫把扫灰尘一样!”
人高马大的彭乐做了个挥刀的动作,脸上得意的表情溢于言表,已经无须多说。
昨夜彭乐出击的时间,真是刚刚好。这个地形也是妙极,骑兵一出动,队形松散的步兵,下意识的就会往两边躲避。
在黑暗中,人挤人,人拉人,最后如同下饺子一样跌落到河里。这一百骑兵就像是一把刀,将宇文洛生的队伍切断。
下半场,就是刘益守带着船队满天地的抓俘虏,不过宇文洛生和宇文泰运气好,没有被抓到。
“那是于谨会指挥,你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要不然,这一百多弟兄要折损多少都不知道,你得意啥啊。”
刘益守打着哈欠说道。
下半夜抓了不少人,现在都送去烤火去了。在击败宇文洛生之前,这些人都要戴上镣铐干活。昨天那一战,于谨的临阵指挥干净利落,什么队伍动,什么队伍不动,什么队伍点火,什么队伍不点火,都有讲究跟说法。
刘益守这才意识到,其实谈到带兵打仗,他还差得远。
“咱们暂时轻松了,我现在去把战俘安顿一下,晚点我有事情跟你说。”
于谨来到他面前,沉声说道。
指挥一场大战,于谨表面上很冷静,但实际上也是吓坏了,刘益守看到他现在双手都有些发颤。
“去吧,我先回去补个觉。”
……
宇文氏大军军营的帅帐内,洗漱完毕的宇文洛生,面色凝重。其他重要成员,如弟弟宇文泰,几个侄儿外侄也都在场。
气氛有点低沉,像是走到穷途末路一般。
“昨夜折损了些许精锐,但我们尚且有一战之力。”宇文洛生给昨夜的战斗定了个调子。
“三哥,我觉得,枋头城里那位主将,应该比我们厉害点。”
宇文泰实话实说道。
真话有时候很刺耳,但是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
“而且我觉得,昨夜他们应该是没有尽全力,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好。”
宇文泰面色难看,顶着宇文洛生足以杀人的目光说道。
没尽全力都把我们打成这样,要是尽全力了会如何?坐在旁边的宇文护有点被吓到了。大哥宇文导瞪了他一眼,面色不悦。
“阿泰,你说。”
宇文洛生心气很高,但他并不是傲慢自大之辈。
“之前,我们评估枋头城的军力时,都是考量他们是否是魏国官军,他们是不是郡兵,他们的主将是谁。有一件事情,一直都被我们忽略了。”
宇文泰平静的说道。
“嗯,你接着说。”宇文洛生点点头道。
“枋头城因为历来都是重镇,所以积累的器械很多。又因为是河北往南的枢纽,因此多船。”
宇文泰指出枋头城守军的一大优势,就是他们军械充足!
床弩上的弩箭,弩机,猛火油,船只,一样不少!这些都要折算成战斗力的一部分,而他们却忽略了。
“阿泰说得好。”
宇文洛生鼓励道。
“之前我们一直都没发现对方的斥候,其实不是因为他们没侦查,而是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他们的眼线!所有外出的村民都是斥候!他们只需要专人去收集这些人提供的情报,再给点小恩小惠就行了。
而我们……只是葛荣的人马,三哥你明白的。这里所有人都会站在他们那边,只要我们头上还顶着葛荣的名号,那么,我们的动静,都会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
宇文泰有些沮丧的说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宇文洛生微微点头,脸上也带着些许无奈。
“最后一点就是,战局瞬息万变,昨天那队骑兵出击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正是在我们前队变后队,阵型被床弩打乱的时候。太早,或者太晚,都不会有那样的结果。
这说明枋头城里有会打仗的人!我们太小看他们了,是轻敌导致失败的。”
“只要等到天寒地冻,那些河道,就不足为惧了。”
宇文洛生沉声说道。
“你说的都对,所以我们现在暂时修养,熬到河水结冰,现在对方所有的优势,全部都会被清空。那点骑兵能做什么?”
宇文洛生继续问道,宇文泰无法反驳。
忍字头上一把刀,说起来容易,可是敌人在这段时间就会睡大觉么?
“袭营的事情,只怕是少不了了,唉。”
宇文泰长叹一声,心里不太认同宇文洛生的办法,自己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来。
“这段时间,大家共渡难关吧。”
……
刘益守说是去补瞌睡,实际上还是因为各种杂事忙到晚上。于谨邀约他密谈,两人在刘益守的书房里摆上酒菜小酌,边喝边谈。
“在边镇的时候,我遇到过更凶险的情况,比昨夜凶险得多。”
于谨喝了一口酒说道:“其实我给你出的计划,还放了他们一马,要不然,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掉。”
他用力的握紧拳头说道。
还放水了?
刘益守一脸错愣,完全不明白于谨到底想搞什么。
“兄弟,我跟你直说吧。打败宇文洛生,其实办法总是有的。但……我们不能打败他,换句话说,打败他的,不能是我们。”
于谨面色肃然道。
“这是……难道是……”
刘益守恍然大悟,于谨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之所以没有多少葛荣的兵马围剿我们,是因为什么?”
于谨笑着问道。
“因为葛荣觉得,我们根本不算啥。”
“对了!葛荣根本看不上我们。但,假如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了他麾下宇文洛生的人马,你觉得葛荣还能当我们不存在么?”
于谨问了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那自然是不能,所以葛荣很可能放弃攻打邺城的计划,而先集中精力将我们收拾了。到时候不说多的,来个五万人,怎么都把这里踏平了,对吧?”
刘益守苦笑问道。
“所以我昨夜就没想着把这些人赶尽杀绝,只是想让他们在河道冰冻前无力骚扰我们就行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办不了,要请个大神来帮忙。”
“邺城的?”
刘益守终于跟上了于谨的思路。
“没错,就是请邺城那边出兵,平掉宇文洛生。这样葛荣的注意力,就还在邺城那边。但在此之前,我们得跟之前一样,不停的骚扰宇文氏的兵马,让他们无法养精蓄锐。
这样等邺城兵马一到,想输都很难。在这段时间,我们就躲在枋头偷偷的壮大自己。”
于谨给刘益守的杯子倒满,两人碰了一下杯。
“等葛荣怒了,他自然会再次出兵邺城,到时候,咱们在枋头城里看热闹,岂不美哉?”
于谨哈哈大笑道。
这踏马还真够阴险的,不过我喜欢!
刘益守在心中默默为于谨点了个赞。要是按彭乐的脾气,肯定是昨夜把那些人全都给宰了。所以他的成就,永远都只是个勇将而已。
“于大哥运筹帷幄啊,咱们后面的日子,应该比现在好些了。来,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