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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诡辩二十四法》

降将可用,叛将不容,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柳升作为大明安远侯,组建了大明第一支炮兵,为大明战死在交趾,死后加封为了融国公。

柳溥作为柳升的儿子,承袭了安远侯爵位,深受皇恩,出任两广总兵官,节制黎越僭朝,在景泰三年,伙同孙忠、孙继宗、王骥等人,因为待遇问题悍然反叛,最终战败出逃黎越僭朝。

大明没有对不起柳溥,即便是作为新继位的大明皇帝朱祁玉,登基之后也没有苛责柳溥,虽然没有在正统十四年、景泰元年同意柳溥出任京师副总兵官一职位,但那也是处于政治思考。

是柳溥对不起大明,他的反叛,完全是不顾公利,只为一己之私。

于谦俯首说道:“管子云:夫舍公法而行私惠,则是利奸邪而长暴乱也”

“行私惠而赏无功,则是使民偷幸而望于上也;”

“行私惠而赦有罪,则是使民轻上而易为非也”

“夫舍公法用私惠,明主不为也。”

“故明法曰不为惠于法之内。”

这是管子明法篇中,关于公法和私惠关系的辩论,在管子看来,舍去公法,而用私惠,不是明主的作为。

于谦对柳溥的处置意见,就是叛将不容。

朱祁玉和于谦在对待柳溥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还是关于安南定位问题的分歧。

在朱祁玉看来,安南是外,柳溥问题,可以内部问题内部解决,外部矛盾外部解决。

在于谦看来,安南是大明的四方之地,柳溥问题,应该按照惯例来解决,那就是叛将族诛。

这种分歧,在朱祁玉登基之后,其实很多,不过每次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多数是于谦妥协,偶尔是朱祁玉妥协,两个人的分歧,不属于根本分歧,不涉及到路线和屁股问题。

朱祁玉经过了慎重的思考之后说道:“安南在黎利之后,重建安南国,甚至在安南国内僭越称帝。”

“朕以为若是柳溥在大明郡县安南之中,有奇功,可封其为海外侯,特宥其家人,终身不得回明。”

“若是他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就族诛了吧。”

黎利重建安南国,严重打击了大明朝在东南亚的威望,致使向大明朝贡的船只数量骤降的同时,也让大明在万里海塘的势力大幅度收缩,严重影响了大明海贸,这对大明而言是公利。

柳溥如果能够在郡县安南之中,立下功劳,那也算是完成了他爹柳升当年的夙愿,朱祁玉可以受点委屈,封他为海外侯,宽宥他的家人。

于谦犹豫了下,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玉没有改变自己当初的决定,仍然以大明利益优先为原则,若有利于大明利益则做,若有害于大明的利益则不做,于谦不再劝谏,以陛下的意志为准。

君臣的分歧,其实主要就在于安南十五府之地,到底是四方之地,还是六合八荒,到底是内,还是外。

如何判定安南是内事还是外事?

其实很简单,若大明军进入安南,安南国百姓竭诚欢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就是内事。

若是大明军进入安南,安南百姓不仅没有箪食壶浆,甚至袭扰大明军,那就是外事。

一切等到进军之时,便可见分晓了。

“于少保,安南潮湿,此次征战,少保的身体,能撑得住吗?”朱祁玉颇为关切的问道。

安南潮湿,对于谦的病情不利。

于谦赶忙说道:“谢陛下垂怜,这十年来,痰疾从未复发,还请陛下宽心,臣一定不会耽误大明郡县安南之事。”

朱祁玉点头说道:“那一切有劳于少保了。”

“兴安,取一把永乐剑来。”

朱祁玉将通体金黄的永乐剑交给了于谦说道:“可斩不法。”

尚方宝剑,王命旗牌,这都是器,器与名,不可假人,不可轻授。

崇祯皇帝轻信了袁崇焕五年平辽的大饼,赐给了袁崇焕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结果袁崇焕拿着王命旗牌,就擅杀毛文龙,致使大明失去了侧翼牵制建奴之能,最终导致了崇祯二年末,皇太极率众从喜峰口入,围困京师,饱掠而归。

袁崇焕五年平辽,第二年就把建奴平辽平到了崇祯皇帝的家门口。

袁崇焕要杀毛文龙,可不仅仅是因为私怨,这涉及到了关宁军的地位问题。

在万历、天启、崇祯初年,兵部尚书袁可立,设立了海陆相犄角的大战略,一方面依靠陆军平叛辽东建奴造反,一方面,建立以皮岛为中心侧翼,牵制建奴的行动,也防止建奴乘船南下,劫掠大明山东等地。

海陆相犄角的战略下,辽东局势趋于平稳,可是关宁军自然不乐意了,他们的地位和权重都分给了侧翼,还怎么保证自己的待遇,每年六百六十万两的征辽饷,还怎么独占?

于谦接过了永乐剑,俯首说道:“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玉反而说道:“安南之事,即便是进展不顺,也要勿焦勿躁,力保大军进退有余,咱们还有第二方案,日拱一卒。”

“打不死他,就磨死他!”

于谦认真领会圣意之后,俯首说道:“臣领旨。”

在景泰年间打仗,真的会轻松许多,这主要得益于大明皇帝的料敌从宽,陛下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弱小的对手,即便是打安南,大明皇帝也要亲自到广州府来,防止军将互相掣肘。

而且陛下的预桉很多,即便是这套不行,就执行另外一套预桉。

次日的清晨,陈懋、于谦、张懋、朱仪、蒋琬、沐璘等一众文臣武将,向着镇南关的方向开拔。

朱祁玉站在广州府的城门上,目送了大军开拔,一如当初他站在西直门的五凤楼上,看着石亨、于谦等人带着京营前往集宁等地,收复河套一样。

在景泰年间,大明朝臣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安南是大明的四方之地。

大军背着行囊,推着楯车,一楯车,一眼看不到头,向着远方而去。

朱祁玉在大军开拔之后,收到了几十封的奏疏,这些奏疏并不是反对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而是弹劾胡濙。

弹劾胡濙的罪名包括却不仅限于、性善承迎、晓阴阳多妖术、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中实颇险、巧言令色、嫉贤妒能、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专权擅势、持招国事以为轻重于私门、成党以富其家、又复增加威势、擅矫主命以自显贵、颠倒黑白、是非无间等等。

“好家伙,朕还不知道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罪名!胡尚书要是有这等本事,岂不等同于司马懿吗?胡尚书什么时候让朕去做富家翁啊。”朱祁玉看着厚厚的一摞奏疏,为之汗颜。

胡濙在这些笔杆子的笔下,完全成为了一个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和亡国之臣。

朱祁玉拍着桌上厚厚一摞奏疏,带着怒气说道:“这架势,朕这次不罢免胡濙,他们立刻就会上书,骂朕是亡国之君了!”

“那就骂,朕就在这儿等着他们,让他们骂,敞开了骂,有胆子就趁着朕不在京师造反啊!怂什么怂?襄王不是至德亲王吗?”

兴安一听这个,赶忙说道:“陛下啊,不至于啊,襄王殿下素来有恭顺之心。”

襄王殿下在京师监国,可谓是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在防备有人给他黄袍加身的同时,把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为陛下南巡之事做好了一切支持工作。

大明皇帝能够南巡如此顺利,襄王殿下再拿一块奇功牌,绝不过分。

“也对,皇叔有恭顺之心,这话不能乱说,不能乱说。”朱祁玉这是出尔反尔,收回了刚才的话,反正只有兴安听到,兴安不乱说,便没人知道。

“胡尚书这次居然没有上书陈情?”朱祁玉翻看了所有的奏疏,唯独没看到胡濙自己的陈情书。

按理来说,有人弹劾,胡濙应该上一份奏疏陈情申辩,胡濙那性格、辈分、威望都放在那里,没道理骂不还口。

朱祁玉登基十年,就一直在看到胡濙在骂别人,贺章都被胡濙骂的还不了嘴,狼狈出京巡视四川去了。

这是首次,胡濙没骂回去。

骂不过吗?

笑话,胡濙是老了,但是没老年痴呆,骂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朱祁玉手里握着一本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看来,胡尚书和科道言官有默契,科道言官不反对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胡尚书默认弹劾下野归田,不在朝中给他们添堵。”

大概就是潜规则,胡濙用自己的官位,换陛下这条政令稳定推动。

“天天说胡尚书无德,到底谁无德!”朱祁玉用力的一甩手中的奏疏,带着几分怒气的说道。

“陛下息怒。”兴安打了个哆嗦,赶忙俯首说道:“胡尚书年事已高,今年已经八十有三了,这礼部事也很久没打理,多数都是刘吉处置。”

“胡尚书也是为了让陛下的仁政顺利的推行下去。”

“哼!”朱祁玉用力的拍着桌子大声说道:“一派胡言!”

“平日里一个个拿着仁恕之道来劝朕,这永不加赋,是不是仁政?!”

“既然是仁政,这帮虫豸,为何还要要用胡尚书的官位去换?”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蝇营狗苟!”

“就该把这帮人都送到辽东厂下几天窑,挖几天煤,出出汗,就想通了。”

朱祁玉很少生这么大的气,尤其是这几年,他的性子越来越平和,但是这次,朱祁玉真的动怒了。

“从来如此便对吗?”朱祁玉两手一摊,而后负手而行,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他走的很快说道:“取笔墨纸砚来。”

“胡尚书忍了他们,朕忍不得!胡尚书不肯骂,朕来骂!”

兴安很快取来了笔墨纸砚,朱祁玉着墨之后,开始写敕书,他先打好了腹稿,而后郑重写下了几个大字诡辩二十四法。

十年以来,朱祁玉为大明的文臣们总结了他们二十四种诡辩技巧,或者说是二十四个谬误,他们就是利用这二十四种谬误去诡辩,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朱祁玉写下了第一法:“错归因,是非不辩者蠢,是非不论者奸本末倒置指鹿为马,混淆因果颠倒黑白。”

“诉诸情,不辨事实者蠢,不论事实者奸三纲五常四德五伦,纲常事大名教万古。”

……

朱祁玉洋洋洒洒的写了近千字,将诡辩二十四法,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错归因、诉诸情、枉事实、全否定、恣歪曲、恶夸大

谤人身、皆如是、井观天、强片面、渐诱导、误举证

歧语义、强附会、困从众、邪权威、管窥豹、马后炮

重人事、论二元、循例证、昧崇古、偏概全、完中立。

这诡辩二十四法,是朱祁玉这十年对朝臣们上奏疏弹劾时候的总结。

将现象归纳到错误的原因之上用情感去绑架混淆公私枉顾事实眼盲心瞎说胡话一些瑕疵进而全面否定

恣意歪曲他人含义恶意夸大后果来左证自己观点说不过就人身攻击泼妇骂街大家都这样我怎么不行

坐井观天只相信自己以偏概全强调片面,用特例来为自己错误开脱错误的基点出发一点点诱导他人以错误的例子来左证错误的观点…

朱祁玉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千字,骂的痛痛快快,才算是稍微纾解了心中郁气,又检查了一遍说道:“把这诡辩二十四法送回京师,让翰林院、国子监的学子们,整日诵读,朕回去了,要抽查,谁不会背,就罚抄二十遍。”

“科道言官每个人把诡辩二十四法每日抄写一遍送到礼部去,都是进士,不是最擅长台阁体吗?就用台阁体,给朕写的周周正正,礼部专门安排两个司务监察,一个错别字,就罚抄十遍,朕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停下。”

“若是日后,朕再看到用这诡辩二十四法来湖弄朕,朕就把他们送到石景厂去干两年活儿,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