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历史小说 > 朕就是亡国之君 >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生多歧路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生多歧路

朱祁钰的皇帝位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孙太后要了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让朱瞻墡进京主持大局,至于是做皇帝还是监国把朱祁镇迎回,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朱祁钰则是郕王府内赋闲,连噩耗都未曾听闻,就被拖上了奉天殿,主持监国,而他的支持者是于谦。

三让而就的传统下,于谦三请,把朱祁钰请上了皇位。

于谦是忠诚的保皇党,而且是只能做保皇党,否则于谦只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权臣,挟天子以令天下。

幸好,现在的朱祁钰值得这份忠诚。

朱祁钰放权给了于谦,就是对于谦的充分信任。

“谢陛下隆恩。”于谦俯首,谢朱祁钰的放权,也谢皇帝的信任

这种君臣的信任,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双向奔赴,不仅仅是于谦本人的忠诚,也是朱祁钰对于谦的认可。

“不知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很少掺和朝堂争锋之事,除了军务,也就是国家之制建言献策,他很想知道于谦和胡濙对付这种党争会有何等的区别。

于谦笑着说道:“臣会根据卢忠的调查弹劾该弹劾的人。”

弹劾就是于谦的法子,一种天下只认公理的正道做法。

这是一种和胡濙完全不同的方法。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神符散的巫蛊之祸臣会用重典以儆效尤,请四武团营指挥使朱仪配合行事。”

“应有之意。”朱祁钰点头,示意兴安拿来火牌,朱祁钰将火牌交给于谦说道:“随意施为。”

朱祁钰将四武团营京畿守备的火牌交给了于谦之后才有些疑惑的问道:“他们整日里叨叨着修文以远来之人朕这次和议,不就是修文吗?为何他们要生这么多的事端?”

“真的打起来,他们才开心不成?”

于谦知道陛下想问什么,其实很简单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棱剑从中轴掉出为什么会有人泄露使团的路径,这些行为都是在破坏议和,按照大明礼义仁智信的说法朱祁钰这种做法,是文人所言的仁政。

那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于谦喝了口茶,稍微思考了下说道:“陛下,永乐二十年,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鞑靼、瓦剌、女直年年南下犯边,人吃马嚼损耗不菲,可是他们依旧年年都来。”

“边方百姓要么躲避入城要么营建营堡瓦剌并没有什么攻城的能力,对各种营堡也少有攻破之事每年劫掠所得远远小于损耗他们为什么年年犯边?”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因为有利可得,边方军有人里通外敌养虎为患?朕记得太仆寺卿夏衡曾经为朕梳理边方马政就说过边方军中有些人曾经私贩马匹赚钱所获颇丰。”

于谦自然也记得夏衡谈论过边方军将私自贩卖马匹,大肆敛财之事为此大明开启了宣府贡市,由宣府兵科给事中朱纯负责。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有利可图边方的军将只是其中的一方罢了。”

“年年叩边,边方狼烟四起,自然就需要修城,修城户部就得给钱,否则瓦剌人来了怎么办?”

“修城就需要征调民夫,这劳役如何折算?折算多少?都无定数,便可大做文章。”

“征调民夫所需要的粮草,到底需要几何,这些粮草最后都进了民夫的肚子还是进了谁的口袋之中?”

“大明米贱,瓦剌米贵这征调的民夫到底吃的什么,最后这些米粱掺了土,到底卖到了哪里陛下心中自然有答案。”

“瓦剌鞑靼年年南下,年年闹兵祸,这边方之地的田亩价格又会贱到什么地步谁又趁机买低卖高?”

“这往鞑靼、瓦剌诸部卖钢箭火羽炭粮盐铁,也是一门大买卖,当年颖国公杨洪坐镇宣府,不就是为陛下解决了这个钢箭火羽吗?”

“那个喜宁的同党,就是因为走私钢箭火羽之事被抓了不是?”

“这么多人在鞑靼南下这种事里面刨食儿吃,陛下要将鞑靼一视同仁,彻底王化,当然有人不乐意。”

朱祁钰恍然大悟,说到底,这帮人一反常态,反对和议,伏杀脱脱不花甚至在盟书里面大做文章,因为这背后都是生意。

而且是大生意。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琉球的鱼油当时琉球国王尚泰久觐见的时候曾经哭诉过他为什么要做离线国王。

琉球国王在津口这件事也不是尚泰久多么的高尚,而是他受不了在琉球身上刨食的重担,只能求皇帝做主。

鱼油可以明目,军中急需,民间更是急需,但是琉球的鱼油出港根本卖不得高价,到了大明内地,却是极其昂贵。

都是一样的道理。

若非琉球王城发生了火并,尚泰久在李宾言等人的护持下,来到了京师,琉球百姓还要一直受到这样的朘剥。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这些食肉者,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维持现状,没有改变,那就可以躺在金山银山之上,永享富贵。”

“陛下打,他们会说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陛下不打,他们会说狼烟四起,边方疲惫。陛下真的要和,他们会说必须打,陛下真的要打,他们又会说和。”

于谦不是肉食者,九重堂的一切,都是朱祁钰给的,于谦的生活里因为不需要钱,还想把俸禄捐给大兴的夜不收家眷,被朱祁钰阻止了。

于谦是背叛了阶级的个人。

“于少保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从来没有说过此事,可别说朕没问。”朱祁钰有些奇怪,于谦向来刚直,这种事于谦看不惯早就出手管一管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说明其中缘由?

于谦看向了北方,反问道:“陛下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吗?”

朱祁钰摇头否认的说道:“朕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朕为何还要跟鞑靼议和,直接大军屠戮便是,朕的大军又不是做不到。”

“陛下不想杀尽所有的鞑靼人,臣自然不会说。”于谦对朱祁钰极为了解,把人全杀光,本就不现实,这是大明高道德劣势,谁都摆脱不了的劣势。

于谦看陛下还是有些不解,赶忙说道:“自瓦剌败退之后,边方多行农庄法,后来又设立了宣府贡市,鞑靼王只求银币,这些过去的走私档口的目标,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过去是和鞑靼王买卖,后来各部鞑靼王只求银币,大明的银币还不够用,这些商贾、经纪、买办们无法供给银币,交易对象就变成了普通的鞑靼百姓。”

“鞑靼百姓几无私财,又要求活,只能把自己卖给商贾。”

“这些商贾把这些鞑靼人带回了大明,充作流民,归入各地农庄,耕种之后,还钱赎身。”

朱祁钰郑重的点了点头,原来他在宣府对鞑靼发行银币,还有人配合他的政策,因为这样获利更多。

于谦看陛下依旧对这件事颇为好奇,便继续说道:“这些流民的债务,分散各地,这些商贾也不是做亏本买卖,他们通常会把手中的债转卖给当地的商贾,这样一来,就保证钱能拿到手了。”

“靖安、山西行都司等地的商总负责居中调解此事,最开始的那一批人,已经还请了。”

朱祁钰有一种熟悉的既视感,稍微思考,这不就是大明版的奴隶贸易吗?

只不过因为大明朝廷是个大政府,什么都要管,而且还禁止蓄奴,只能这样折中的方式。

于谦之所以不说,就是不想这件事上称,多管齐下,促成脱脱不花入京献上盟书。

朱祁钰笑着问道:“北方有这种事,南方也应该有,占城、交趾、三佛齐、爪哇、婆罗洲、倭国、高丽,是不是也有人专门做这個生意?”

于谦还真知道这个事,点头说道:“有,高丽姬、倭奴、昆仑奴,都是这么来的,有男有女吧。”

“其中以高丽姬最为昂贵,一千银币到三千银币不等,是买回去做妾室的,不是做奴婢。”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全然了解了于谦的想法。

大明海贸正在走入一个新的阶段,大明产销一体,要什么有什么,海外诸国太过于贫瘠,货物不够,用人作数,也是当下海贸的一种常见的交易形式。

朱祁钰对这件事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既然于谦对这些知之甚详,并且没写奏疏言事,那就代表着这件事于谦心里有数。

于谦不说,不代表他无作为,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高丽姬,朝鲜特产,类似于大明瘦马,是朝鲜地方,专门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送到大明来贩售,是高级货。

“陛下,臣告退。”于谦见陛下疑惑皆解之后,准备干活去了。

于谦心里揣的是大仁,可不是妇人之仁,朱祁钰很快就看到了于谦的雷霆手段。

所有兜售神符散的巫蛊之术,遭到了于谦、朱仪两人的联手剿灭。

三道政令下去,督促他们立刻停止蛊惑百姓,不肯关门大吉的全部被捕,送入各官厂劳动改造,但凡反抗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于师父,之后更是展现出了其雷厉风行做事风格,随着神符散一起消失的还有大批的山贼流寇。

第三日,于谦一道奏疏,弹劾礼部右侍郎、鸿胪寺卿杨善为首共计三十二名京官。

其中罢官流放烟瘴之地的就有十七名,罢官送石景厂的就有十三人,还有两人按律当斩。

杨善作为首恶,已经涉及到了十恶不赦的罪名之中,理应送入解刳院。

朱祁钰只等了一日,弹劾杨善等人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泰安宫的御书房。

树倒猢狲散。

“王阁老。”朱祁钰朱批了奏疏,死刑需要复核三次,这份名单还会查补,送奏疏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王文。

王文地方履任十九年,曾经做过都察院总宪,现在是文渊阁的大学士,在原来历史线里,夺门之变后,王文和于谦被一起斩首。

朱祁钰对王文这些年通政司的工作颇为满意。

王文俯首说道:“臣在。”

“杨善这个人,曾经扈从稽戾王出征,土木堡天变之后,乔装打扮,一路忍饥挨饿回到了大明,当时一道回来的还有李贤,两个人的手跟鸡爪子一样,皮包骨头。”

“由于少保举荐,杨善和李贤都做了庶吉士,随后被启用到了鸿胪寺。”朱祁钰说着杨善的履历。

这杨善应当算是于谦的人。

杨善在正统年间可不是李贤那种名不见经传之人,杨善扈从稽戾王出征的时候,就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作为从二品的大员,杨善当年若是肯投降,杨善在瓦剌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现在王复在瓦剌的地位,也先这个人虽然有些心急,但还算得上是知人善用。

但是杨善宁愿放下所有的体面,有辱斯文的扮成了俘虏,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求活回到了大明。

要知道这年月,读书人穿着长衫站着喝酒都是一种有辱斯文的表现。

“无论是鸿胪寺还是礼部诸事,杨善做的都很不错,朕很欣赏他。”

“送解刳院倒不至于,斩首吧。”朱祁钰念及杨善不肯投降,最终还是决定不让杨善去解刳院,而是斩首示众。

杨善当初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回到大明,朱祁钰也给杨善留下了最后的体面,斩首示众而不是送到解刳院半人半鬼。

神符散也好,奉天殿掉出的棱剑,还有大明使团行军的路径,都是这杨善在背后一手操持。

“把杨善带过来,朕要见见他。”朱祁钰有些疲惫的说道。

朱祁钰其实对谁在背后搞鬼,有一定的心理预期,能做到这些事儿的人并不多,范围就那么大。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聚贤阁的御书房内,有些寂静。

杨善很快就被带到了聚贤阁内,由两个缇骑押解而至。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善规规矩矩的行礼,俯首帖耳的大声喊道。

朱祁钰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杨善,看了许久。

“徐有贞最近上了道奏疏,说乌江快要贯通了,六枝厂的煤在云贵川黔卖的很好,日后云贵川黔的桐油、三七、百宝丹草药等等,到松江市舶司只需月余。”朱祁钰继续说道:“朕还得给他准备块奇功牌。”

他之所以说起徐有贞,是因为徐有贞和杨善都是一个类型的人,都十分喜欢在政治上投机取巧,夺门之变的发动者,徐有贞和杨善就是文官代表。

但是徐有贞走着走着,无论是因为怕死,还是幡然醒悟,和杨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朱祁钰不喜欢徐有贞满朝文武皆知,徐有贞真的太讨人厌了,稽戾王迤北取妻,他徐有贞哭的整个坊都听到了。

哭给谁听呢!

但是徐有贞依旧不断的从朱祁钰手里拿走象征着至高荣誉的奇功牌。

朱祁钰对杨善非常惋惜,他若是好好做人,胡濙年岁大了,礼部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可是就差这临门一脚,杨善还是走上了歧路。

“臣有愧圣恩。”杨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人生多歧路,现在朕和你说什么也晚了,朕就不送你去解刳院了,最后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准备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