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襄王的药已经上路了,估计晚些日子就可以入京了。”朱祁钰放下了襄王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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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是襄王听闻了京中有立太子的风波,为了避嫌,所以才会在开封府停下,哪怕是犯了欺君之罪,他也要留在开封。
襄王怕自己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这立太子的圣旨一下,到了开封府,自然是药到病除,这襄王就该回京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钰摆了摆手,开始了一天的公文批复,他却是比较忙碌。
这圣旨的确顺着官道驿路,直奔开封府而去,只有了五日,便到了开封府。
而此时的朱瞻墡和罗炳忠,正打算去梅谷赏梅,这听闻消息之后,也不准备赏梅花了,立刻开始收拾行囊,脚程稍微快一点,还能赶得上过年。
“陛下这立了嫡子为太子,真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啊”罗炳忠扎进了行囊,放进了马车之中,有些感慨的说道。
朱瞻墡却摇了摇头说道:“情理之中,陛下以庶登基,自登基之后就饱受非议。”
“这些个卫道士的清流言官,尝言庶孽误国,时至今日,大明摆脱冬序,他们依旧如此以为,喋喋不休什么五常大论。”
“一群糊涂虫。”
朱瞻墡端着手中的茶杯,愣愣的看着仆人进进出出,却是一言不发。
这京师对于他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别看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可是依旧不安心,他思前想后,将罗炳忠唤到跟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孤当初执意不进京,一来是惜命,知道入了京,那孙太后也容不得孤,二来,孤有自知之明,稽戾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孤收拾不了。”朱瞻墡重提旧事,说起了当年他在襄王府的时候,孙太后请了他的金印,但是他死活不去京师的原因。
“殿下昔日之举,今日之报也。”罗炳忠给朱瞻墡续了一碗茶,他这位襄王当年不进京的决定是对的。
就当是京师的局势而言,朱瞻墡这个怕事的性格,确实收拾不了那个烂摊子。
朱瞻墡继续说道:“陛下南下平叛,孤在京师监国,罗长史还记得吗?那会儿多少人在孤耳边叨叨,什么郕王谦恭未篡时,什么庶孽误国亡社稷之类的话。”
“他们就不想想,若不是稽戾王亲征,陛下至今还是郕王,孤还在襄王府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是他稽戾王失道丢了天下!不是陛下篡了他的天下!”
朱瞻墡这番话说的有些怒气,陛下是杀了稽戾王篡位的风力,可一点都不比当年太宗文皇帝下西洋是为了找建庶人的风力差到哪里。
“天时地利人和,以人和为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殿下高见。”罗炳忠附和的说道。
关于陛下为什么是陛下的问题,罗炳忠的看法和朱瞻墡是完全相同的。
陛下的皇位是时事之下,乘风而起自己争来的,而不是篡来的。
说玄乎点,那叫天命所归。
朱瞻墡拿起了茶杯当汤婆子暖手,他感慨万千的说道:“孤为陛下鸣不平啊。”
“陛下当初监国是被架上去的,让陛下监国,让陛下从不视事的王爷变成皇帝的也是他们,现在又拿着嫡庶的事儿说,说天象多变,皆因陛下失德所致。”
“就拿孤来说,孤是个多惜命的人啊!当初南衙僭朝作乱,孤立刻马上就带着你跑了,去京师找陛下做主,为何?”
“陛下要是真的无德,我一个嫡皇叔,敢跑去京城?若是那孙太后依旧垂帘听政,孤宁愿被叛军俘虏,也不敢入京去!”
“陛下不修德行?到底谁没德行?!”
朱瞻墡又提起当初他放下襄王府的一切跑路,就是察觉到了有异常,他立刻做出了上京的决定,即便是知道陛下太庙杀了稽戾王,他还是如此选择,就是看到了稽王府上下全须全尾。
到底谁不修德行?
罗炳忠赶忙说道:“陛下乃至德之人,殿下亦至德之人,殿下信陛下,陛下亦信殿下。”
拍马屁这种事,罗炳忠轻车熟路。
而且不会拍到马阑尾上,因为襄王朱瞻墡乃是宗亲之中,唯一一个挂着奇功牌,三让而不就的至德之人,那是陛下钦定的!
朱瞻墡看了看自己擦得锃亮的奇功牌,这是他拿命博来的。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怒气,厉声说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是这五常大论的天下,还是陛下之天下?”
“陛下心里委屈啊。”
“什么嫡不嫡,庶不庶的,有啥好议的?”
“稽戾王就是嫡子了吗?她孙太后当年也是踩着胡皇后当上了皇后,稽戾王刚出生那会儿,也不是嫡子。”
“你别笑!”
“孤就是看孙太后眼下失了势,孤才敢这么说,她要还是垂帘听政,给孤陛下的胆子,孤都不敢乱说话。”
罗炳忠赶忙止住了笑意,他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他这位襄王殿下,还真是为陛下打抱不平,才有这番话。
他也靠在了藤椅上,颇为无奈的说道:“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就算是陛下,这五常大伦之事,也是得受这份委屈。”
罗炳忠觉得陛下立了嫡子为太子,有些意外,所以才觉得陛下受了委屈。
“不不不,你想错了。”朱瞻墡伸出了食指摆了摆说道:“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猜不出陛下的心意。”
“哦?殿下有何高见?”罗炳忠有些好奇的问道。
“枉论圣意是要掉脑袋的,不过孤前脚称病不前,已犯下了欺君之罪,此时再多一个妄议的罪名,也是无所谓了,就和你分说分说。”朱瞻墡笑着说道。
“其实这个时候立谁都一样。”
“现在陛下的皇嗣尚且年幼,无论立哪个,不过都是饵料罢了。”
罗炳忠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声说道:“殿下,此话也就你我二人密语两声便是,切勿到外面乱说。”
这话要是传出去,朱瞻墡要遭多少罪过?万一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朱瞻墡放下了茶盏,依旧满是笑意的说道:“要孤言,立谁都可以,只有有的立,就不是事儿,怕就是怕没有立的那个。”
“你看看先帝,孤的那个大侄子,后宫佳丽,仅仅嫔妃就有十二人之多,结果皇子就诞下了两个,你就没奇怪过吗?要知道当今陛下,宣德十年才被陛下所认。”
庶子的地位很低,哪怕是在皇家也是如此。
就以陛下为例,现在住在泰安宫里的吴太后,本就是当年汉王朱高煦谋反时候的宫嫔,机缘巧合侍奉了宣德皇帝。
自从郕王朱祁钰出生之后,就一直住在宫外,直到宣德十年,宣德皇帝朱瞻基为了给这娘俩一条活路,才认下了这个孩子,封为了郕王。
就稽戾王那个性子,若是朱瞻基不封朱祁钰为郕王,昭告天下,这吴太后和朱祁钰,一个都活不了。
罗炳忠惊骇的说道:“不是说陛下宣德三年出生,宣德十年二月被封为了郕王吗?这何来宣德十年才被先帝所认之说?”
朱瞻墡嗤笑了一声,拽了拽自己的脸皮说道:“这是什么?”
罗炳忠老实巴交的说道:“脸。”
“脸,脸面。”朱瞻墡用力的靠在了椅背上,摇头说道:“吴太后的父亲吴彦名乃是汉王近卫,永乐十年,吴太后入宫。”
“宣德十年之前,我作为先帝的胞弟,从未听说过我还有一个二侄子,你可知为何先帝要将陛下养在宫外?”
罗炳忠想要堵住耳朵,这种皇家机密之事,也是他能听的?
可是襄王要说,他又不能不听,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
他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为何?”
朱瞻墡嗤之以鼻的说道:“还不是那孙太后?”
“先帝为何生不出儿子来?你猜是生不出,还是生得出来,活不得?”
“自从那胡皇后被废,孙氏做了皇后之后,先帝膝下再无一儿一女,只有陛下一人养在宫外独活!”
“你还不明白吗?”
“陛下是个明白人,所以住泰安宫,而不住皇宫。”
“当然了,孤这也都是猜测,做不得真,做不得真,你权当孤胡言乱语便是。”
罗炳忠看着墙角的梅花,思索了良久,他的襄王殿下今天真的没吃错药,因为是装病,随行的医倌,压根就没开药。
既然不是吃错药了,那大约是真的病了,心病。
罗炳忠十分郑重的说道:“殿下要是实在是担心,要不我们在这周王府旧府多住些时日?等到开了春,过了天明节,等到京营凯旋之后,再回京?”
“实在不行,咱们就不回京了,问陛下讨要一个封赏,把这周王府旧宅赏给殿下,咱们就住这儿,哪儿都不去了。”
朱瞻墡靠在了椅背上,呆呆的说道:“把孤今天跟你说的话,散出去吧。”
“收拾好了,就上路吧,不耽搁了。”
“散,散出去?”罗炳忠可是知道襄王今天到底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又是妄议太子,又是妄议陛下身世,只要一句话说出去,都是掉脑袋的事儿。
这襄王还要他罗炳忠散出去?
回京就是脑袋搬家!
“孤是王,还是汝是王?!”朱瞻墡厉声问道。
罗炳忠十分确切的回答道:“殿下是王。”
“让你散出去,你便散出去就是。”朱瞻墡靠在椅背上,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喃喃的说道。
罗炳忠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愣愣的说道:“殿下糊涂啊,殿下,这是取死之道!散出去之后,哪怕是陛下想保殿下,都保不住啊!”
“散不得!散不得!”
朱瞻墡笑着说道:“孤本就没打算让你陪孤殉葬,孤会为你求情,留你一命的。”
“在贵阳府,孤认识了一个很怪很怪的人,你大约也听说过他。”
“就是那个落凤坡私塾的先生,即便是天朗气清,他也总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而且压的很低很低。”
罗炳忠不住点头说道:“我知道那人,是很怪,他总是把笔墨纸砚用油纸包好,在家、在私塾,他都会把窗户关的严丝合缝,一条缝隙都不留。”
朱瞻墡歪着头笑着问道:“这人是逃犯?”
“不是,查过好几次,就是个落榜的书生罢了。”罗炳忠摇了摇头,这么怪的人,他自然要仔细查验,一个土生土长的熟苗,并未作奸犯科。
朱瞻墡站起来,拍了拍罗炳忠说道:“他用这蓑衣、斗笠、油纸、窗栏,做了个套子,把自己装了进去,就如同那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一般。”
“回了京师,就好好准备科举吧,考个进士,博个正经的前程。”
朱瞻墡说完,负手而行迈着外八字,带着些许纨绔的性子,向着车驾走去。
罗炳忠赶忙追了过去,今天朱瞻墡的话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这装在套子里的人,何尝仅仅是那个落凤坡的私塾先生,何尝仅仅是孔乙己?
这套子何止是那蓑衣、斗笠、油纸、窗栏呢?
罗炳忠到底没有把朱瞻墡的话散播出去,违抗了朱瞻墡的命令。
朱瞻墡如果仍在襄阳襄王府花天酒地,他死不死,怎么死,当然由他自己决定。
但是既然是走出了襄王府,监国之后又去了贵州安定地方,那朱瞻墡的这条命,归陛下,归大明,不归他自己。
罗炳忠没有按照朱瞻墡的吩咐,而是将朱瞻墡的话,烂在了肚子里。
朱瞻墡的马车用了十天的时间,从开封府走到了通州水马驿。
在朱瞻墡下榻到了通州水马驿的时候,罗炳忠匆匆赶往了泰安宫,觐见了陛下。
罗炳忠事无巨细的将朱瞻墡的话转述给了陛下,包括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朱祁钰沉默了良久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吧。”
“臣,告退。”罗炳忠想为襄王求情,跪在地上跪了许久,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他是襄王近臣,他开口,反而适得其反。
罗炳忠刚走,兴安立刻俯首说道:“陛下,襄王殿下,绝非不知轻重之人,也绝非无恭顺之心之人,此番诛心之语,恐有内情,陛下息怒!恳请陛下明察。”
朱祁钰并没有生气,反而摆手说道:“他这是在自污,朕明白,以襄王之尊,朕这奇功牌都赏了,赏无可赏,他不自己给自己泼点脏水,怎么活?”
“朕听闻前些日子襄王的那三个儿子,可是在京师耍了大威风,被都察院的人狠狠的参了一本。”
“这三个小子自从入京之后,一直是老老实实,从未有逾矩,这襄王要回来了,他们反而闹起来了,闹得京师满城皆知,不就是给朕看的吗?”
“装在套子里的人何尝只有襄王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当初他问金濂,关于宁阳侯陈懋贪墨钜万之事,金濂说他和陈懋抵背杀敌,不便多说,朱祁钰一再追问,金濂也就借古喻今,说了句封无可封。
时至今日,这话又应在了朱瞻墡的身上。
朱瞻墡安定贵州有功,而且是实打实的,他自己立下的功勋,利柄为枢,进行的大规模供给侧改革实践,对大明而言,是一种极为宝贵的经验。
朱祁钰给他朱瞻墡什么?
给不了,那朱瞻墡只能自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