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番都指挥马云,那自然要说道朱祁镇。
正统八年的时候,明英宗朱祁镇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好像被三杨给忽悠!
因为他的内帑越来越穷。
没有了海贸,他的内帑连自己的开销都顾不上了,更别提补贴朝廷的窟窿了。
其实从永乐年间开始,大明的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时代在发展,官员的队伍必然变得臃肿。
军队的军费也开始与日俱增,包括了各种卫所儒学堂、惠民药局的开销同样是越来越大。
但是大明的税赋并没有显著的提高,朝廷已经开始入不敷出,文皇帝就经常拿内帑的钱粮出来补贴朝廷。
宣德年间,永乐重臣夏元吉,极力反对海贸,但是朱瞻基还是一力南下西洋,虽然规模小了点,但是依旧是赚的盆满钵满,朝廷度支,勉强收支平衡。
但是到了正统年间,因为停止海贸之事,朝廷整日要拆借内帑的钱,朱祁镇在正统八年才意识到,海贸真的很重要。
正统八年,朱祁镇要求南衙龙江造船厂,再建西洋舰队,可是结果建了半年,别说船了,片板未见。
因为负责督办西洋舰队的是驸马都尉赵辉。
南衙不配合朱祁镇的诏命,但是有人配合。
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请旨开海,朱祁镇首肯,开始在现在的月港宣慰司上营建修葺造船厂。
这个造船厂要追溯到永乐年间,在永乐大航海的十五年时间里,福建造船厂,一共制造了三百二十余艘船。
郭琰任八府总提调官,而负责督办正统下西洋的还有工部侍郎焦宏。
一共历时两年,调动船工万余人,最终建成了一百二十艘海船。
这和巅峰时候的西洋舰队自然无法媲美,但是也是有十二艘福船的超大舰队。
番都指挥马云,被任命为了下西洋番都指挥。
正统十年,朱祁镇一声令下,南下西洋,赚钱去!
结果诏书还没走到福建,就出现了福建民变。
那是一次在历史上,只有简单一笔的民变,记录在了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墓志铭和一些只言片语之中。
那次的民变,焚毁了大约十二艘福船,近百艘楼船、艨艟、斗舰、战座船、巡坐船等等。
这不是最后一次大明尝试南下西洋。
天顺元年四月,刚刚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立刻再次准备南下西洋,因为景泰年间的户部尚书张凤的奏疏中,已经表明了大明的财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是朝中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明英宗根本无法推行政令。
最终不了了之。
大明再次试图南下西洋,就到了刘大夏焚毁郑和航海图的时候了。
这种博弈其实一直持续到了明末,崇祯皇帝收回月港宣慰司提督太监之后,才停止。
因为那之后,大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
景泰四年时,这个福建福州府同知、八府总提调官郭琰在哪里?
在贵州思州府做知府。
郭琰从福建被扔到了贵州,从督造大明无敌舰队,到了十万大山里治理土酋。
这就是在大明,支持皇帝南下西洋的后果。
朱祁钰提到了名单,分别是陶瑾、陈豫和马云。
皇帝已经给出了人选,石亨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陶瑾在密州市舶司,陈豫在宁波市舶司,马云在福建市舶司,云集在松江市舶司,谁做得好,谁就当水师总兵官。”
“三年为期。”
石亨的意见很容易理解,就一个字:卷。
石亨的想法是依托于考成法而来,深得大明皇帝的真传,在景泰朝做官,不会这卷字,如何能成?
朱祁钰点头,笑着说道:“很好。”
兴安面带微笑的听着陛下和石亨的论述,陛下几大擅长的手段,钓鱼法、斗蟋法、考成法,都不是什么难学的东西。
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脸色惊慌的说道:“陛下,金尚书他刚才在户部衙门,胃痛又犯了,走了两步,路倒在了户部院落之中,疼昏了过去!”
朱祁钰面色突变,猛地站了起来,愤怒至极的说道:“朕不是让他在家修养吗?怎么又到户部坐班去了!”
小黄门惊恐不已的说道:“金尚书觉得身体大好,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到户部坐了半天的班,这一坐就出事了。”
这小黄门来的稍微晚了些,第一次见到陛下如此勃然大怒。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楼下而去,边走边说道:“朕知道他身体有恙,就让他在家修养,这可倒好,金濂执拗,户部这些后生们,为何不拦着点?”
“请太医了吗?”
小黄门低声说道:“请了,已经到了大时雍坊官邸了。”
金濂不单纯是文官,和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平叛,也是抵背杀敌,金濂按军功封了流爵。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去看看。”
他平日里出行,可不会摆什么大驾玉辂的臭架子,直接翻身上马,一行十数人便奔着大时雍坊而去。
他匆匆赶到了大时雍坊的官邸,让其他人门外等候,只带着卢忠和兴安走了进去。
宁阳侯陈懋、礼部尚书胡濙、文安侯于谦等人,都已经到了,陆子才和冉思娘居然也在。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众人看到朱祁钰前来,赶忙俯首行礼。
昌平侯杨洪走的时候,朱祁钰一直站在窗前,他知道杨洪天人五衰,已经无药石可医了,他不忍生死之别的场面,所以,就一直在聚贤阁的楼上看着。
金濂是胃病,而且是老胃病,压根没什么好手段去治疗。
“怎么样了?”朱祁钰对着陆子才问道,金濂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还算平稳。
陆子才无奈的说道:“陛下,已经服下了镇痛的药,但是,这老胃病缠身,再被缠下去,怕是怕是,唉。”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里,寂静至极。
金濂勉强睁开了眼,无力的说道:“陛下,老臣这个病啊,劳陛下惦念了。”
“恕臣无力,无法下床行礼了。”
陆子才心头一惊,服了镇痛药按理说该昏睡过去才是,可是这金濂居然是醒着的。
朱祁钰走上前去,坐到了床前,也不知道是责怪,还是不责怪的好。
他略微有些苦恼的说道:“朕不是说让你在家修养身体吗?”
人间帝王的权力近乎于无限大,但是他留不住人的性命。
毫无疑问,金濂是有功于大明的朝臣。
金濂嘴角勾出个惨淡的笑容说道:“陛下要在舟山动兵,臣觉得这身体没什么事儿,就去了衙门,这没半日,就犯了病。”
“臣老了,越老,越不中用了。”
胃病,犯起病来,整个食道都是酸痛的,甚至有一种火烧火燎的烧心一般的痛苦,这种病,很是折磨人。
“张凤也不错,做事很周全,不用这么拼命。”朱祁钰说了句宽慰的话。
但其实张凤还是不太行,若是行,金濂也就不会去户部衙门了。
金濂有些疲乏,但还是逻辑清楚,语句通顺的说道:“陛下登基至今,所有动兵,粮草等事,都是臣在转运,这舟山海战,虽然不是大事,但也是兴兵。”
“先休息吧。”朱祁钰看出了金濂的疲惫,示意他先休息。
朱祁钰焦虑的走到了外厅,低声问道:“太医院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吗?”
“一个胃病而已!”
陆子才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殿下,倒是有个法子,但是太医院还在试。”
“是用养的秋娘子晒干之后,加以酒精炮制,然后滤污秽,便可成药。”
朱祁钰有些疑惑的说道:“香娘子是什么?”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犹豫了许久说道:“蜚蠊,身似蚕蛾,腹背俱赤,两翅能飞。”
“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混呼为负盘俗又讹盘为婆,而讳称为香娘子也。”
陆子从冉思娘那里,拿过一个小罐,打开让陛下看了一眼,里面是活物。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香娘子这名字好听,但是翻译翻译就是蟑螂,而且是那种大个蟑螂。
他看到这东西,就打了个哆嗦,不过这是人工养的,很干净。
他并没有因为和大蟑螂有仇怨,敌视蟑螂,而是低声询问道:“确认有效吗?”
“有。”陆子才俯首说道:“神农本草经:主血瘀,症坚、寒热,破积聚,喉咽痹。”
“只是过去,都是用粉末,还要多加炮制,但是冉姑娘带来这个用法,臣还在琢磨。”
冉思娘打播州宣慰司而来,乃是云贵世代行医,有点独家医术也是应该,据说那地方擅蛊,看来冉思娘的确是有点绝活。
朱祁钰回头说道:“冉姑娘。”
“妾身在。”冉思娘往前走了走,知道陛下想问什么,赶忙回答说道:“西南夷民,用香娘子治胃痛已有百年之久,确实有用。”
“但是这香娘子入药治好了胃病,却有的时候会中蛊毒,所以就用酒浸泡。”
“直到到了中原,有了这烧酒,祛蛊毒之后,这药才算是大成了。”
烧酒、烧春、法酒,都是一种东西,叫做蒸馏酒。
中国的蒸馏酒,最早可以追溯到汉朝之时,只不过到了宋朝以后,可以更加精准的将蒸馏的温度控制在75到100之间,这酒的度数越来越高。
在北宋年间,还有喝酒喝死人的事儿发生。
烧酒也入药,常用于小儿退热使用。
大明的烧酒叫做法酒,度数至少七十以上,消毒杀菌,可不就是祛毒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有治愈的例子吗?”
冉思娘翻了翻袖子,拿出了一本手札,翻动的说道:“祛毒香娘子药酒治胃脘二百例。”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手札,冉思娘的自己很是娟秀,这本手札是新的,上面写了许多的页了。
但是手札的书角并没有卷,可以看出冉思娘对这本手札极为爱护。
朱祁钰看了几例,将手札还给了冉思娘,松了口气问道:“都二百多例了?”
冉思娘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解释这些专业的事儿,她想了想说道:“也不全是胃脘,还有一些小儿疳积、疔疮、肿毒,妾身还没弄明白其中药理,但是多数创伤愈合,都能用到。”
经过了两个月多的坐诊,她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太医院会有提刑千户坐镇了,有些病人实在是,太喜欢听人说了!
冉思娘又是西南来的汉民,在京师这首善之地,她的医术也遭到了一些质疑,不过她很快就用医术证明了自己。
冉思娘虽然不懂药理,但是创伤愈合类,用这类的药酒都是极佳。
朱祁钰看了眼内厅的金濂,躺在床上安睡的样子,点头说道:“那就试试吧。”
金濂此时这般安然,是太医院的镇痛用的麻沸汤还在起效。
“妾身领旨。”冉思娘赶忙领旨。
朱祁钰又满是担忧的看了一眼金濂,如果这个药真的有用,他与大蟑螂的怨仇,就此烟消云散!
“能给我看看这蛊罐吗?”胡濙拿过了那个蛊罐,这蛊罐,是竹篾的小笼,上小下大。
胡濙看了许久,将蛊罐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冉姑娘心灵手巧,极为干净。”
“承蒙胡尚书夸奖。”冉思娘赶忙说道。
这些都是朝里的大人物,而且胡濙还有一本卫生预防易简方,冉思娘看完十二长卷,细细研读之后,越想越觉得胡濙很有才能。
坊间都讥讽胡濙顺风倒,没什么骨气。
但是冉思娘在泰安宫见过胡濙,那是太子少师,专门教授府里孩子们的课业。
孩子心性简单,他们都很喜欢胡濙,虽然胡濙授课极为严厉,但是下了课,都是围着这七十多岁的老爷爷转悠。
冉思娘看了胡濙的书之后,觉得坊间的传言多少有点失真,无论怎么看,这应当是个好人。
站的角度不同,看的自然不同,陛下做什么都是祖宗之法,朝中那么多的风宪言官斗不过他胡濙一个人,那不得过嘴瘾?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一种后世比较神奇的药,云南白药。
他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们贵州是不是有一种补气血的药,名叫三七?而且还能治跌打损伤?”
冉思娘虽然惊讶陛下如临九霄的天子,居然知道贵州的特产,但还是俯首说道:“有,三七、葛根、冰片为主药,名叫百宝丹。”
“好东西啊。”朱祁钰点头,他问的就是这个。
他十分郑重的说道:“冉姑娘要把云贵药理和中原药理结合,制成良药,也算是悬壶济世了。”
冉思娘的帷帽之下,露出个笑容,这位陛下对她也有期许,并不是简单的把她当成个漂亮的姑娘。
直到现在,陛下也未曾摘下过她的帷帽。
她点头说道:“给金尚书用的药也会用此物,还有一种药也是我们西南的特产叫金不换,可是比黄金还要贵的药,也是治胃病的好手。”
冉思娘将手札翻动了一下,翻到了金不换那一页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不太懂这些,点头说道:“好,很好!”
他不希望金濂因为胃病的折磨离开人世,作为国之重臣,朱祁钰给了金濂流爵,就是希望他能够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虽然有时候,那省灯油的性子,的确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他依旧希望金濂能陪着他继续走下去,金濂不是杨洪,他还有太多的事儿,太多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