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缙彦开赌了。
其实照折他一开始的想法,对刘承宗把他放进布政司当经历的安排,是在心里偷笑的。
虽然他早前的官职不过知县,但说心里话,对元帅府这种叛军政权,进士出身的年轻官员,在心里很难没有优越感。
这个年代,三十一岁的进士,四年为官两地父母的优秀履历,都不用他自视甚高,明摆着宰相之才,谁视都高。
别说他在缺乏高端人才的元帅府能耐住寂寞,就是把他搁在大明朝廷,照样也耐得住。
锻炼二十年,这人不毁在党争、战乱里,稳住了是铁定能进朝廷中枢的。
促使他跳到元帅府唯一契机,就是觉得朝廷在这个大环境下,大概率是撑不了二十年了。
因此宁愿到元帅府来坐个冷板凳。
种树养兔,在没人的冷清衙门里一点都不着急。
先到先得,就当占个位置,反正元帅府的地方治理框架很快就会搭起来,不然你咋治理地方嘛。
你早晚要用我。
可是张缙彦在陕西布政司呆了一个月,他发现元帅府这鬼地方名字是真没叫错,妈的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人家的基层框架就是一坨屎,没有制度,非常野蛮,完完全全的人治。
元帅府能离谱到什么程度?
就说新设立的陇西道,涵盖了平凉、巩昌二府,这一道的驻军总兵是王文秀,其麾下游击将军杨承祖负责驻扎静宁州。
静宁州在籍百姓,一千八百三十人;驻军,两千一百二十人。
该州未设知州,最高官员是个通判,叫马元利,曾为礼衙尚书、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的把总,大元帅的延安乡党。
咱就说,他驻军咋能比百姓人口还多呢?马元利一个以剽悍善战的基层将校,怎么就当了主管运粮和水利的通判了呢?
但还真挺管用,马元利成日里送来的公文,都是计划让百姓垦多少亩地,在游击杨承祖的协助下修了几道渠。
甚至修个渠还得跑到平凉府借人。
要么就是报告漠南都督府哪个将领的家眷过去开垦土地了。
其实这还算张缙彦能理解的官员公文。
可是到十一月下旬,游击杨承祖的报告就比较奇怪了,他说农闲了,要把整个静宁州的百姓带到平凉府过年。
张缙彦心想,这个杨承祖不得让刘承宗剁了?
没有。
非但没有,大元帅还对这个主意大加赞赏,亲自批示,让他过去让客居韩藩的肃王管饭,顺便催促肃王给朝廷打报告要禄米。
肃王不仅管饭,还真送了一封信过来,让西安府转呈朝廷。
礼衙的韩王看见信,当场点了韩藩宗室出身的侍从,把信送到韩城。
没几日,朝廷的回信就来了。
皇上写的,字句斟酌,用词得体。
但意思就是因为藩国失陷,肃藩在外的财产都被没收了,但禄米还是要给的,朝廷不会不管——你找陕西布政司要。
皇权,在张缙彦眼中轰然崩塌,碎了满地。
但肃王紧跟着就真把要禄米的公文打到了元帅府礼衙,礼衙也真管。
韩王二话不说,就把这份禄米摊派给了陕西地方的韩城县。
张缙彦亲眼目睹了这些把国事政务当儿戏的强人作态,整个人的精神世界受到极大冲击。
直到那个时候,张缙彦才真正意识到元帅府三个字的含金量。
这就是个元帅府,一切权力归于武夫。
他们在广袤疆域之中,根本没有成熟的政治、等级框架,所有东西都被装进军事框架之中。
俗话说皇权不下县,指的是大明的吏部铨选,只下到县一级,再往下的乡都长吏,就靠地方推举了。
而元帅府,是正儿八经的一个个直隶府、直隶州和直隶县,地方主官基本上没有吏部铨选,全靠刘承宗钦点。
甚至有些地方,主政的干脆就是武夫。
因为所有府州县,都是刘承宗一个一个打下来的,顺手任命一个人,就建立官府了。
而且别管刘承宗任命的是文人还是武夫,到了那个位置,就还真能把事做个凑合。
如果说大明是个臃肿、复杂、处处磨损运行不畅的老旧机器。
那么元帅府就是个依靠蛮力、运转飞快但畸形的怪物。
这套东西说离谱,是很离谱,但张缙彦发现,除了西安府,别的地方都被兵犁过一遍,还真能跑得动。
唯独西安府,未经历惨烈战斗,旧有政治构架广泛存在,吸纳了不少降官,反倒成了最费劲的地方,快把新提拔的知府赵跻昌累死了。
正是这种怪异框架,让张缙彦意识到,刘承宗把他放到布政司,还真不是磨他的锐气。
而是元帅府真的不需要陕西布政使司。
人家就没有省这个东西。
张缙彦这才有点坐不住了,想要为元帅府出一份力,赶紧让自己进了刘承宗的眼,最好留在中枢,协助其吸纳更多人才,把吏衙、布政使司、府、州、县的框架搞出来。
不然大明是可能撑不住二十年,元帅府是肯定撑不住二十年。
这玩意身上就没血肉,一身骨头,全靠刘承宗战无不胜的威望,凑合着攒出来个政权。
熊熊燃烧的灵魂之火,支撑着骷髅兵行动。
属于魔法。
只要输上一场,全身骨头都得散架。
大年初三,张缙彦辞别刘承宗,让自己的清涧学生武国用暂代经历事,只身奔赴三原会见知县冶鼎。
很快,从三原县衙传出消息,大元帅要任用贤良,请开明士绅踊跃推举,至西安共商大事。
刘承宗在这些地方民间不得人心,里居士绅纷纷因这道消息,被搅得不得安宁。
不少人惊慌地跑到三原郊外拜访王徵,要么就是跑到三原北城拜访焦源溥,希望能有个主心骨。
但这俩老头儿,面对士绅们希望他们拿主意的期待,都默不作声。
而在三原县衙,张缙彦同冶鼎推杯换盏,听着城内生员对两家情形的描述,哈哈大笑,拍着冶鼎的肩膀道:“贤弟啊,只要他俩不说话,这事就成了一半啦!”
冶鼎对他这么亲近的举动,虽然是真不习惯,却也难免在心中生出几分,找到好大哥的知己之感。
毕竟他在元帅府,地位很尴尬。
虽然有刘承宗的授意照顾,但那些帅府大将他也接触不着,而能接触到的羽林郎官、西宁秀才,又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而义父莫与京,光义子就有六个,更有族中子弟,谁都顾不上。
只有张缙彦这个进士出身的降官,不禁对他推心置腹,教他如何处理政务、为官一地,遇上能够立功的事,更热心地拉他一起来,令冶鼎很是感激。
裹狼裘、着官袍的冶鼎,在面容上仍显青涩,对张缙彦的兴奋大为不解,疑惑道:“张兄,二人皆对此事沉默不语,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这贤弟就不懂了,此时诸多士绅找上他们,所为何事?”
张缙彦伸手在耀瓷酒碗里沾了点酒,在石桌上画了个圈,笑道:“此地人等,反帅府已成家家户户之执念,贸然叫其出仕……”
他抬手在脸上点了点:“谁都拉不下脸面,担心街坊背后议论,但帅府真压下来,贤弟请上五十兵丁,找个大户宅子叫人出仕,他们也顶不住。”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王徵、焦源溥,就是高个。”
张缙彦笑着反问道:“可是贤弟你猜猜,这高个,他们就当真愿意做高个?”
冶鼎果断摇头:“想必不愿。”
当年河湟事变,他们冶家的土司算什么,正经的高个是李家土司,可是数着那李天俞在他父亲、叔叔守护的马场城下打得起劲。
“对咯!”
张缙彦不知冶鼎过往经历,倒还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能答上来了。
因为通常,那些当高个的人,遇上事往往真得顶上去。
这跟其愿不愿当高个,没关系,环境和人群,就会把他架在那儿,退无可退。
张缙彦端起酒碗小饮一口,咧着嘴问道:“这俩高个,你主政三原以来,见过吗?”
冶鼎摇摇头:“王徵的儿子王永春、焦源溥的儿子焦之雅、焦之夏倒是来过县衙。”
“王永春有文才,焦家兄弟也是文武双全之辈,将来贤弟也可将其引荐给元帅。”
张缙彦提了一下两家小辈,随后才说起两家长辈,他先道:“至于王徵,我对他熟悉得很,韬略兵法、创制奇器,创办仁会救灾,是空负才能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
“仁会确实救灾得力。”
冶鼎点头称赞,不过面上露出迟疑,问道:“不过其言必称吾主,只怕邪见引得大帅不喜,实不相瞒,小弟正想向大帅报告此事。”
张缙彦面露了然。
王徵所创办仁会,基本上就是个传播西儒教义的救济组织。
这也算三原传统了,在这片地方,因为官员为表、士绅富民为里的社会精英力量强大,故而在地方治理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这种模式,让地方力量在某些时候,会逾越官民之间的边际,不过这并非僭越或藐视皇权,更像是精英力量在社会崩溃时与官府合作自救。
这种情况,在整个天下都非常特殊。
因为遍布卫所、军镇的陕西,军政民事由军事主导,政治力量的影响,相较其他各省,本来就比较弱。
唯独在耀州、乾州、同州这个商业格外发达的三角地区没有军事力量。
当陕西出现军政崩溃,对其他地方来说,就等于完蛋了。
而三角地区的军事、政治力量平时都比较小,民间力量一贯强大,得以在官府对局面毫无办法时,迸发出巨大力量。
这种力量,帮助当地多次抵御农民军的袭击,同样也通过民间救济,抵御旱灾和饥荒的侵袭。
在这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风格。
王徵精通西学,故而三原的民团有自铸红夷大炮的能力;而王徵信仰西儒,三原的仁会,自然也沾染教会的劝民手段。
“愚兄以为,贤弟不必将这当成大事。”
张缙彦摇头,正色道:“恰恰相反,这对贤弟而言,是学习的好机会,民间会道门都一样,官府失责,自有妖人跳出来,争权夺利。”
“贤弟既为一县尊长、万民父母,只管看他们干什么,有样学样便是,他赈济饥民,你也赈济;他设立药局,你就收编了做惠民药局;他设立坟茔,你就收编了做漏泽园。”
“了不起给几个旌异优免,免了杂役而已。”
“他还要祈求天主,贤弟作为父母,做事更为省力,把他要做的事都做了,让他无路可走。”
张缙彦全然不把这当回事,颇有几分感慨意思,摇头晃脑道:“普天之下,没有比官府更大的威能,如果有,那一定是新的官府。”
说罢,他抬手笑指东边,道:“昨日,不就有一营打北斗白莲旗的军丁,领了大帅压岁钱,引兵向东去了。”
“大元帅麾下人才济济,妖魔鬼怪何其多,不多王徵这一个,何况白莲教的无生老母,可比他王徵的这个主那个主暴烈多了,不也服服帖帖的。”
“你做好他做的事,就是能让三原乡民给你树碑立祠的贤宦;而你达成他的愿望,王徵自然逃不出大帅的手掌心。”
对于冶鼎,张缙彦还真是不吝赐教。
他这种数年主政一方的官员自信,引得冶鼎极为佩服。
冶鼎就没这种底气,不禁大喜地问道:“若王徵用此方法,那焦源溥,又当如何?”
“焦源溥啊……”
张缙彦感慨地叹了口气,道:“我不认识,但对他的事略知一二,贤弟只需做三件事。”
“第一,此人好为人师,贤弟只管想方设法拜他为师。”
“第二,是请令尊出马,向延安府的张旅帅修书一封,从榆林救出一人,名为焦源清,是焦源溥的弟弟,去年被皇上充军了。”
“第三,适当之时,向大元帅上书一封,请设立关中书院,记得啊,一定要是这个名字,关中书院,位置就在西安城的宝庆寺东边。”
“到时,焦源溥自会出仕。”
张缙彦面带稳操胜券的笑意,关中书院,是焦源溥的老师冯从吾设立的,焦源溥在其中讲学十二年。
乔应甲巡抚陕西的时候,把书院捣毁,里面供奉的孔子像也扔到城墙角落的水池子里,把冯从吾气死了。
崇祯登基以后,书院得到修复,不过没人讲学了,改作冯从吾祠。
元帅军进城后缴获众多,成了堆积兵甲器械、炮弹火药的仓库。
张缙彦在内心还是很希望焦源溥能出仕的,因为这确实是个好官,而且还是在大明郁郁不得志的好官。
他的大同巡抚,是自己请辞的。
因为边境军情紧急、兵饷短缺、连年大灾,饥民有淘马粪为食的,焦源溥请求减免租税、增拨军饷,朝廷没搭理他。
所以去年,他就自己检举自己一身毛病,告老还家了。
“不过在此之前,贤弟一面要放出,大元帅要重用他们的消息,但另一边,万万不能派人去招募他们。”
张缙彦对冶鼎嘱咐道:“他们现在都被乡人架住,万万不会出仕,因此先从商贾入手,等人心裂缝促成大势,到时候再招募他们。”
“小弟多谢兄长教诲!”
冶鼎抱拳行礼,再度问道:“那兄长以为,小弟该从谁入手?”
“本地贡生富商梁兴、孙振生,俱在楚地有盐商买卖,家在潼关以东的生意很多,眼下多半正急得乱蹦。”
“还有泾阳,那是西北茶烟和皮革硝制的总汇地,于大元帅府也是大宗特产,亦可使贤弟为大帅再立一功啊。”
张缙彦喜滋滋地拍着冶鼎的肩膀:“事成之后,贤弟可别忘了在大元帅那替兄弟美言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