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儿总是心想事成。
陈奇瑜就是个这样的人,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他心心念念,遗憾着任权儿没能在他手下担任督标参将。
还盼望着任权儿若在,立地就能将崔尔达格杀在城的美梦。
任权儿就真的来帮他袭杀崔尔达了。
虽然过程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陈奇璜写出的书信寄送出城,仅半个时辰就得到回信一封。
回信格式非常正规,但字体豪迈,并非馆阁体,同时言辞还颇为傲慢,一看就是熟于公文的武将写就。
信说,西安守军冥顽不灵,依帅府制度,城中一干人等,不得与大帅直接通信。
书信已呈送至元帅府骠骑将军、第二野战旅任总兵手中,然后就没了。
这玩意与其说是回信,倒不如说是回执单。
同意不同意,不知道;出兵不出兵,也不知道。
当天下午,陈奇瑜在城门楼琢磨了半天,甚至让家人穿过混乱的府城大街,进都察院衙门运回公文三车,搜寻元帅府情报。
可是找来找去,他查遍了早年追随刘承宗的民军头目、还是成立青海元帅府时的封官名录,亦或是河湟大战时的两军将校名录。
都没找到哪个将军姓任。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
关键陈奇瑜还真找到了元帅府的武勋、散阶等级制度。
将军,这个词自诞生之始,就是字面意思的军队首领。
历朝历代,随着军队组织复杂化,将军官号的地位实际在逐步下沉。
到明代,手下有几百个人,大部分人在正规文书就可以被冠以将军的称号了。
可是即便如此,骠骑将军的官号,在地位依然难以动摇,在历朝历代,都是最有含金量的将军官号。
元帅府也不例外,这是将军一级三等九阶的一等第三阶。
位居其的,只有龙虎将军和官军将军。
换句话说,鉴于刘承宗眼下的身份,以及元帅府鱼跃龙门前夕的情况,骠骑将军很可能就是目前最高军衔了。
然而,这么高的官号,又统帅位列第二的军镇,这个姓任的就像石头里蹦出来的人一样,朝廷居然对其一无所知?
更让陈奇瑜深感不安的,其实还是那封回执单。
那个回信格式正规,自然也有落款,落款是第二野战旅副总兵,叫欧阳衮。
这个人,陈奇瑜他熟悉啊。
甘州人,本来是参将,前几年要当临洮副总兵了,那时候陈奇瑜还是延绥巡抚呢。
怎么他妈的跑去给刘承宗当副总兵了!
哦对,先是兰州、临洮没了,欧阳衮无处任,后来甘肃也随即失陷,好端端的大明肱骨就被拆到刘承宗身了。
可这个任总兵是哪里来的啊?
当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任权儿了。
其实也不是刘承宗拿着架子,不接受陈奇璜的书信。
实在是陈奇璜送这封信的时候,刘承宗已经离开西安府了。
随着两个野战旅整编完成,城内的陈奇瑜也无可奈何地与元帅府合作,着手对城内富户进行抄家。
刘狮子对西安府彻底放心了。
他很清楚,整个陕西,对元帅府威胁最大的并不是陈奇瑜,而是大明五省总督这个官位。
这是此次东征,元帅军首先要处理的问题之一,优先级仅次于明军在陕西的重兵集团。
这一官职说是权倾天下也不为过,不把他围死在西安府城,阻断其向外传达命令的可能,刘狮子睡不安
稳。
毕竟组织这场战役,打的就是个重点突破,而非全线推进,这必然导致战役结束后,陕西仍有遍地独立兵头和地方官。
人家没有跟元帅军做对的本事,但阳奉阴违甚至各安其民的本事大得很。
没有五省总督把他们整合到一块,就都是小问题,可如果陈奇瑜能与外界联系,翻天很难,但蛊惑兵头官吏恶心刘狮子太简单了。
在陈奇瑜抄家之前,他是五省总督,但在这之后,他就只是个有些文韬武略的官员而已。
自己都把脊梁骨打折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刘承宗干脆把围城的事交给任权儿和高应登,自己带了俩营回老家祭祖去了。
刘狮子前脚离开西安府地界,陈奇璜后脚把信送出来,收信的任权儿自然不会将实情托出,只说他们不配跟大元帅通信。
但任权儿心里愿意配合陈奇瑜。
因为他很清楚,刘承宗前往延安府,并不仅仅是为了祭祖,更多的还是为收降庆阳府。
庆阳府在知府鞠思让的治理下,如同乱世中的桃花源。
对这种人,刘承宗都没啥好办法。
毕竟他精心打造的元帅军,铁盘子是义军。
这里的义军不是农民军,而是既有民军也有边军,这些人的共同点谈不理想,至多是有接近的价值观。
就是我要活命,如果有能力,也帮别人活命。
从建军之初,他们对敌我的划分就比较模糊,参照的不是势力,而是行为。
所以既打流寇也打官军。
长此以往,使这支军队在民不聊生的土地横行无忌,针对贪官污吏、作乱军队与为富不仁的土豪地主,拥有极高的士气加成。
哪怕碰难得的清官,也无所谓,反正这世道想做好事,运气、能力、理想缺一不可。
可是一旦碰跟他们一样的人,厌战。
这就好像两支并肩作战的民军突然爆发火并,绝大多数士兵都会厌战。
这种由而下形成的特质,也直接导致了眼下陕西名义属于元帅府,实际遍地独立兵头和独立官员的现象。
只要一个人有能力干人事,同时还无意攻击刘承宗,元帅军对他们就只会存在好感,而不会产生敌意。
虽然下下全是莽撞人,但不坏,讲道理。
不过这个年代,陕西的官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保全一隅。
毕竟你不出问题,别人还出问题呢。
就比如庆阳府,鞠思让早前安置流民、招降草莽,在环马岭、风川等地营造出难得的百废待兴之景。
偏偏,庆阳进了个贺人龙,三千军兵屯于庆阳府南部的真宁县。
真宁县属于宁州,宁州以前的知州是周日强。
当年周日强在宁州就拿百姓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治下百姓穷的都光腚,为了躲避税吏家都不要了,钻地洞过活。
那地方养马很容易,但根本养不活兵。
贺人龙在那屯兵,啥办法都试过了,也弄不出粮草来,还没办法往南打粮,便只能把目光瞄向鞠思让的庆阳府。
但人家鞠思让也是猛人,全凭仁义道德,在庆阳府招降、安置了万农民军。
会不会打仗先扔一边,单是这帮亡命徒,哪儿有那么容易把手里的粮食交出来。
所以贺人龙一直耐着性子好好谈,直到冬季即将来临,绞尽脑汁搜罗来的兵粮也即将耗尽,向鞠思让索要粮草的言辞也日益激烈,终于用了威胁。
他摩拳擦掌,打算带兵跟鞠思让安置的老流寇干一仗。
结果
鞠思让更烈性,回嘴就骂,骂完了就摇人儿。
他先给西北方向坐镇宁夏的洪承畴传信,要求宁夏镇、延绥镇兵南下剿贼。
正招募新军的洪承畴收到信差点昏过去。
他心说:还他妈南下呢,宁夏五营半年前南下,多少人少走三十年弯路直接下到地府去了。
延绥镇他都联系不,空虚的宁夏镇又在曹耀持续的羊羔子攻势中节节败退,这会儿连个正经带兵的参将、游击都没有。
他组建新军,总督标营的代参将早前只是个指挥使而已。
对他来说,这宁夏的军队哪儿都好,就是太爱吃羊了。
洪承畴对鞠思让是爱莫能助,只能派人给贺人龙送去一封不痛不痒的书信,勒令其不可同室操戈。
贺人龙在真宁县城会见了三边总督的使者,十分恭敬且诚恳地邀其登城,然后让贺勇把使者推了下去。
没摔死,贺勇还在城头补了一箭。
对贺人龙来说,别说洪承畴是三边总督,就算是崇祯皇帝写信来劝,他该打还得打。
他不打,身后三千嗷嗷待哺的延绥大兵就得先把他做掉。
但贺人龙却没想到,洪承畴只是鞠思让的缓兵之计。
目的是让洪承畴帮他拖延贺人龙半天一天的,好让他的使者成功抵达西安府并返回。
因为在几个月前,安心在庆阳府种田的鞠思让,收到了一份来自兰州的怪异表彰。
来人说大元帅府已经选举他为崇祯八年陕西的最卓越优异的十名官员之一。
当时一块来的除了看去挺正规的表彰文书,还有貂裘一领、锦衣一袭,以及白银一百两和请他到兰州礼衙赴宴的邀请。
说实话,当时拿到表彰文书,鞠思让的脑子嗡地一声,就像被红夷大炮的炮子犁了似的,四处透气。
庆阳知府迷迷瞪瞪的想了很长时间,决定专程派遣招降的流贼小头目远赴兰州去打听打听。
打听这个卓异表彰,究竟在元帅府具体属于什么成分的黑话。
可惜派去的好手装作客商,刚进兰州城,那茶馆条凳还没坐热乎,才打听出烟草贩来、河曲马驹子在河湟的物价,就被闻讯赶来的缉私兵给拿住了。
鞠思让就觉得元帅府这帮人,确实邪性。
这是个什么反侦察能力啊!
他就算派个探子进北京,打听皇早起吃啥,都不至于这么快叫锦衣番子拿了。
最气人的是,拿住了探子,总该逼问点情报啥的吧?
不,那帮操着河湟口音的王八蛋又贪又毒,没收所携赃款,拿了钱啥都不问,就是个揍。
鞠思让的探子那是挨了一顿好打,屁股都被大铁棒子抽出一道道肿起来的紫条,路都走不成了。
完事那帮人还把他扔到金县,说他这个罪责,依律是要送到金沟银洞下矿的,考虑到涉案金额较小,让他在金县养养伤,也没人看管,能跑了就自己跑。
还说他这次想知道的事反正都打听到了,下回过来多带自己想带的东西。
鞠思让的使者回来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想带去兰州的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打听到了啥不得了的秘密。
回了庆阳,只能如实汇报给知府大人。
他都不知道,鞠思让本人听着更傻眼了。
最后二人一致认为,稀奇古怪的卓异黑话、神神叨叨的密探番子,他们不能理解但大受震撼――元帅府都是些个精神病。
所谓的赴宴,还是不去为好。
弄不好那一百两银子就是买肉钱,人去了被当场吃了都不奇怪。
都
神经到给鞠思让举卓异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本来这事对鞠思让来说就是屯田种地过程中的小插曲,没人提,要不了多久他就把这事忘了。
偏偏,贺人龙找门来。
鞠思让心说,我一个山东人,你不让我好好当官,那他妈你也别过了。
我这就叫几个精神病过来打死你!
很快啊,兰州发给鞠思让的卓异官员表彰文书,就被鞠思让交给部下。
并且命其以的速度奔至西安府,找到刘承宗,什么话都别说,就一句:「大元帅,有个叫贺人龙的,要带兵打你的卓异官员。」
鞠思让毕竟有招安流贼的特长,那些过境庆阳来来往往的流寇头子,疯子他见多了。
他就是单纯觉得,这个大元帅刘承宗特别精神,症状都已经演变到叛军头子给朝廷官员发赏金了。
那么在大元帅的脑子里,朝廷官员向叛军头子求援,是不是也很合理呀?
当然如果刘承宗不出兵,那鞠思让死就死了,死前他还能好好臊一臊这个疯子。
偏偏,咱刘狮子真是这个逻辑。
虽然刘承宗都不知道他家老爷子啥时候给庆阳发了个卓异表彰,但没关系。
我大元帅府的卓异官员,谁也不能动!
刘狮子直接带了俩营北延安府,就近指挥尚未完成整编的延庆旅总兵张振,恐吓老长官去了。
而同一时间的西安府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五百延安兵从城南渡过护城河,攀城而,杀向秦藩护卫的城墙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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