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用带着索康等人,在三月十五日跟随失去武装的粆图台吉回到肃州城。
这座雄伟巨城的百姓还是百姓,街市照开旗军还是旗军,会操照练。
除了城头插着元帅府的五方旗,十字街头站岗的元帅军小队,以及街巷在混乱里被拆毁的屋舍之外,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他根本找不到三劫会在这座大城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这让王自用既恼怒又泄气,其实在长城外的金塔寺,他就在心里暗自想过,刘承宗的大军入关,会不会吞掉他的三劫会。
但是想归想,王自用很清楚这事的决定权在刘承宗手里,元帅府骁勇善战的大军进入关内,孱弱的三劫会没有对抗他们的本事而元帅府不入关内,三劫会被甘肃官军收拾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能相信的只有刘承宗的德行。
但现在看来,王自用认为恐怕自己对刘承宗的道德标准存在一点小误解。
不过很快,迎接他进城的元帅府肃州卫指挥同知宋贤,就用行动澄清了这点小误解。
三劫会还在肃州城,刘承宗给他们安排的营地在肃州鼓楼东边,肃州鼓楼是古代酒泉城的东城门,因此鼓楼以东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叫发放十字,自古以来,这个十字路口就是发放刑满释放人员的地方。
发放十字南北两侧的巷子,都有烧酒作坊,所以叫南、北烧酒巷子,北巷尽头通往文昌庙,所以叫文昌小十字南巷尽头通往陕西会馆,叫会馆巷子。
王自用跟着宋贤一路埋头往会馆巷子走,他走得很不服气。
这个宋贤不是三劫会的人,只是利用肃州的三劫会众,把他们起事当作自己的晋身之资。
现在好了,三劫会在肃州没了,宋贤却成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
三劫会的营地就在秦商修建的陕西会馆,走到陕西会馆,王自用傻了眼,偌大会馆里堆满了白莲北斗旗,却只有寥寥可数十几个人唉声叹气。
扫眼一看,有几个是三劫会的郎头、土地,还有几个王自用也没见过,只知道一共只有十八个人。
宋贤招呼着自家掌柜,道:“杜掌柜,你给王会首讲讲是怎么回事。”
杜掌柜一脸晦气,对王自用行礼后说道:“会首,本来肃州城的会众有好好几千人,可这大元帅进了肃州城,先是发安民告示,抢劫剁手、杀人斩首又建了肃州营,招兵买马后头要挨家挨户分田会众就进营的进营、回家的回家。”
王自用面色复杂地愣了片刻,叹出口气,这令他想起许多年前延长县淅沥沥的小雨,那场小雨里,向下一座县城前进的义军停下脚步,人们背着他抢来的粮食,朝他叩头说要回家种地。
杜掌柜看上去对这样的变故手足无措,但王自用是过来人了,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结果,甚至还扯动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对杜掌柜笑道:“你们跟我走吧。”
没过多久,王自用跟随宋贤去了鼓楼南大街的第一个大十字,因为明代兵备道校阅军士就在这个十字路口,所以叫阅武十字。
阅武十字往西的巷子叫卫门巷子,是肃州卫指挥使的衙门所在,如今是刘承宗的驻地。
王自用踏进卫衙,粆图台吉正在衙门正堂跟刘承宗报怨张天琳的土匪行径:“大汗来评评理,我的汉话很难听懂吗?他个大明队长出身的军官,居然说自己是个粗人,听不懂我在说啥!”
刘承宗坐在椅子上,听着察哈尔台吉报怨,等他抱怨完了,这才轻轻摇头笑道:“过天星这件事做的不好,台吉今天这么跟我说,还是心胸开阔。”
粆图台吉鬼精鬼精的,从头到尾报怨的都不是张天琳抢劫友军,而是报怨张天琳侮辱他的汉语水平。
这件事可大可粆图台吉在报怨里没有给张天琳的行为定性,刘承宗自然不会给前线作战的将领脑门子上安个大罪,其实张天琳已经从临水驿城把情况写信跟他说过了。
粆图台吉听懂了刘狮子的弦外之音,轻轻点头。
刘承宗说的是张天琳把事情做的不好,而不是说他做的不对,一字之差,让粆图心里失望的联想可太多了。
他道:“大汗都这么说了,我心胸不开阔又能怎么办呢?马和兵器我都不要了。”
刘承宗一听这话,眉头拧了起来,摆手道:“战马兵器,待仗打完,他都要给你,而且打了胜仗,要双倍奉还我说他做的不好,是事出有因,主因在我,军械钱粮都是外物,人没大损失,已是万幸,我不能再苛责他了。”
听到刘承宗这么说,倒是让粆图台吉心里舒服不少,但还是非常窝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自从兄长林丹汗死于八角城,察哈尔一系人马被元帅府兼并,但其实很难融入进去,因为元帅府的蒙古人太多了,而且都是过去脑子里就没有蒙古大汗那回事儿的蒙古人。
火落赤往上数是俺答汗的人,永谢布的谢二虎更是揣旦荒漠窜出来的野人,绰克兔台吉的喀尔喀残部,以及八竿子打不着的卫拉特蒙古说句难听话,元帅府的蒙古人,比元帅府的汉人还不爱搭理察哈尔人。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对当惯了闲散王爷的粆图来说,他是察哈尔部如今众望所归的首领,所以他才一定要组建一支具装甲骑。
粆图知道他养不起甲骑,甲骑动起来刘承宗都养不起,但他组建这支甲骑不是为了打仗,内心驱动他这么做的原因,是要向元帅府的蒙古野人彰显察哈尔汗庭正统威仪,为察哈尔残部赢得尊重。
这打算并不聪明,属于兔子进狼窝里显摆自己白,炫耀的方向错了。
但粆图台吉也没别的办法,他很清楚整个元帅府只认实力,能打的才是祖宗,但察哈尔如今是真打不起硬仗了。
察哈尔人挺多,总人口五万出头,可里头光小孩和娘们儿就三万多,一万多的男丁,里头还有一半做了娘娘们的嫁妆,成了大元帅的私产。
最离奇的是剩下几千个男人,硬是能凑出个完整汗庭,汗庭的各路贵族官员都不缺也就是说目前察哈尔部的真正的实力,就是一千多号战兵。
这一千多个男人如果死在战争里,察哈尔部,就会成为一个冷冰冰的历史名词。
察哈尔没有务实的能力,粆图台吉只能务虚,组个具装甲骑军,给这一千多个男人壮壮声势,省得老婆都跟着有单身补贴的汉人跑了。
结果甲骑第一次出门遛弯儿就被张天琳抢了。
但他心里其实不怪张天琳,他都知道,张天琳抢劫就一个原因,祁连山这边接应的王自用没办好自己的事。
可是刘承宗可以怪张天琳,张天琳可以怪王自用,王自用可以怪洪承畴风雨飘摇的察哈尔,满腹牢骚的粆图,又能怪谁呢?
王自用进了卫衙正堂,听见粆图台吉跟刘承宗聊的事,硬是被臊得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刘承宗先起身抱了抱拳,笑道:“王兄怎么才来,三劫会的弟兄立了夺取肃州第一功,我正要找你聊后面的事呢。”
王自用闻言先抱拳回礼,这才摆手在堂上兜了几步,叹息一声才道:“大帅想必是比我清楚,肃州哪儿还有什么三劫会啊!”
没等刘承宗开口,王自用已经道:“大帅,恐怕天山我去不了了,那里也不需要我去,元帅府收取河西,自然有能力向天山移民,不必三劫会多此一举了。”
刘承宗摆手道:“王兄不要垂头丧气,先请坐,这次肃州城的事,给我带来许多启发,我认为咱们应该仔细聊聊其实三劫会还在肃州。”
“就十八个人了。”
王自用的笑容很累,却还谈不上苦笑,反倒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说:“大帅不必劝我,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求啥得啥,我以衣食无着聚人,他们衣食有着自然就会离我而去。”
刘承宗闻言轻轻颔首:“你能想开就好。”
他最怕的就是王自用想不开,或者是对元帅府产生误会。
肃州的事挺让人尴尬,若不明其中原因,外人看来都像是元帅府利用三劫会,又在夺取城池后卸磨杀驴。
但实情根本不是这回事。
王自用似乎对原因并不想深究,他落座后说道:“大帅放心,我想得开,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了,三年前我一行七人进凉州卫,如今一座肃州城就给我留下十八个人等这边的仗打完,我打算去宁夏。”
他抬起一根手指:“这次人手肯定充足了,一年,让宁夏天翻地覆!”
说实话,刘承宗很钦佩王自用这股屡败屡战的心气,不论军事上的败绩,还是造反上的散伙,他就从没见过王自用气馁。
不过刘承宗对他想要去宁夏的想法不置可否,他稍加思虑,开口道:“王兄,这次肃州的事,我看出些东西,听我聊聊?”
王自用抱拳道:“大帅请说。”
“这次帅府军进肃州,开始那半日军队跟三劫会处的关系不太好,这是友军协同的问题,问题不光在我这,也在你这。”
刘承宗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掌放在身侧茶案上,看着王自用道:“我想了想,还是要给兄长封个官职,你既然不愿去天山,去不去宁夏暂且不论,三等昭毅将军,领个三劫营参将再有个三劫卫指挥使给小十六。”
王自用在沉思,他是一直没把自己当外人,昭毅将军他知道,明军武散阶里第十二阶、元帅府散阶第八阶,他主要沉思昭毅将军这个毅,认为刘大帅可能是在内涵他屡战屡败。
刘承宗则把这理解为王自用对官职不太满意,因为他一直没把独立首领当部下,便解释道:“兄长领不领官职,都有兄弟全力支持,但领受官职最大的好处是将来协同便利,人员组织上有了保障,将来不会再出现肃州这样的情况。”
说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兄长去宁夏,难免重蹈覆辙。”
王自用皱眉道:“这是为何?”
刘承宗有几分自得之色地笑了笑,抬手在他们二人之间巡回,道:“兄长,你我二人,都是天底下造反的佼佼者,在这个行当里,干得比咱俩好的不多,我就不藏着掖着,开诚布公的说了。”
王自用心说论造反,谁能比开创元帅府的刘狮子强啊?
他果断点头,等着刘承宗的高论。
就听刘狮子道:“你我路数不同,我是叛军,能有今日全靠军事你是农民起义,走的是民间结社的路数,几年前我在延安府借宿过一座三教庵,三劫会就是穷苦人家心里的那座三教庵。”
其实王自用的行为模式,就是白莲教的底层逻辑,它没有严密的组织、强力的政权支持,只是依靠没几个人懂、但大概听着都迷糊的说法,把社会最底层的衣食无着的人拢到一起。
所有一切都围绕两个字,吃和活。
给与他们活的希望,平日有人帮扶农事、调解矛盾,灾年有人组织吃大户、讨饭,再来一点巫医和丧葬归根结底,王自用做第一个奉献的人,有需要的人越多,三劫会的力量就越大。
最理想的情况,是民间秘密结社把朝廷和地方势力完全踢出去,穷苦人自己做自己的主,某种意义上,刘承宗认为三劫会是个庙会。
百姓挑着农产品互通有无,拜拜漫天神佛,劳苦大众的力量被聚集在一个点,他们比庙里的神明更加灵验。
“但这不能成事。”
刘承宗把话说得很残忍:“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里面一定有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的人才,偏偏民间结社很难给这些人带来升迁机会,而更多人能力有限,他们在有规则的时候过不好,没规则时更是优胜劣败所以大多数起事都是暴动,而且像个孩子。”
“只是感觉不舒服,说不出话,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哭喊打闹,闹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肃州城的情况。”
王自用的脸上有点难为情,辩驳道:“那有入关的帅府军队,他们也不用管闹完了怎么办啊。”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没有元帅府的军队,官军开到,三劫会成千上万的普通人就要把身体填壕,脑袋挂在功勋簿,几百个人逃出去,得到历练加以成长。”
刘承宗摊手道:“而元帅府来了,情况更糟,因为三劫会能在大明朝廷长出来,大明朝廷就不是它的天敌,三劫会的天敌是元帅府三劫会为造反而生,元帅府也为造反而生,三劫会知道如何动员百姓暴动,而元帅府知道如何组织百姓。”
“民间结社能办的事,官府都能办,只看想不想办,元帅府对这些事都包办,三劫会自然冰消瓦解。”
王自用叹了口气,他确实也没想到三劫会在面对元帅府时,会悄无声息的被嚼碎骨头连着筋被吞掉,而且看起来随着元帅府在河西进军,大概要走到哪吞到哪儿了。
这不怪三劫会发育不良,民间结社和新兴霸府对地方的掌控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他问道:“那大帅心里想必对这事有解决办法,就是我和十六领受帅府官职?”
“我的想法,是在河西将三劫会分为两部,善战者募入三劫营从征寻常人家并入三劫卫,去开拓安西移民实边擅长动员百姓的,各领官职潜入宁夏,做你想做的事。”
刘承宗说罢,看着王自用道:“不过在我心里,三劫会最好潜入的地方不该是宁夏,那里都是边军,该跑的也跑得差不多了,三劫会不便发展中原才是兄长的用武之地,西安、洛阳和开封。”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