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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互市校尉

一片枯草茫茫的矮丘上,来自喀尔喀的使者队策马射猎,打些林鼠,直到玩的累了,马队的速度才慢下来。

巴布把弓收回马臀囊,与素巴第并肩而行,问道:“叔,喀尔喀怎么办,我觉得契丹汗说的有道理。”

素巴第愣了愣,看了年轻的巴布一眼,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马鞭别在后腰,踱步走出几步,摇摇头道:“台吉,人不能只听好听话,回家劝劝你父汗,我们斗不过他们。”

巴布没有应声,牵着马跟在素巴第身后,还未长出胡须的脸上表情复杂。

其实刘承宗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巴布的年纪根本无法完全理解,但这位契丹汗的英雄气概,令他神往不已。

那是全天下谁都看不上,只有东西两个国主才算人物的气概。

这种话谁都可以说,但不同的人说出来的重量不一,对于一个先后歼灭大明、卫拉特重兵集团、远征两千里封锁乌斯藏的契丹汗而言,没人怀疑这句话的含金量。

但素巴第希望他劝说自己的父亲,巴布不敢。

他父亲硕垒,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确实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是全蒙古投胎技巧最强者,往上数只有达延汗那几个儿子能比得过他。

硕垒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漠北最重要的大贵族之一,而在巴布的爷爷谟啰贝玛死后,就成了全蒙古本部实力最雄厚的人。

本来应该排行第二,但谟啰贝玛去世的时候,林丹汗已经驾着小马车在众叛亲离的道路上开始狂飙了。

硕垒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具体到行为上,就是硕垒还身为车臣珲台吉的时候,就已经看不上包括林丹汗在内的所有蒙古贵族了。

而且在事实上,的确所有蒙古贵族在势力上都无法与之比肩。

蒙古人和汉人不一样,尤其在漠北那个地方,信息传递的速度慢、范围小,看不上所有蒙古贵族,几乎就等同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一方面巴布知道,自己劝不动父亲另一方面,巴布也很清楚父亲的想法。

启程前,硕垒清楚的把自己的意图告知巴布,车臣部不是作为喀尔喀附庸追随素巴第而来,而是代表车臣部,单纯向刘承宗示好。

不论素巴第和刘承宗谈什么、达成什么样的协议,车臣部都不参加。

在面对东西两国的情况上,即使喀尔喀的左右翼在情感上都一样,但理智仍然约束着他们必须做出南辕北辙的决断。

素巴第就算不愿承认契丹汗继承蒙古大统,也只能别无选择地加入敦塔兀鲁斯,而车臣部的硕垒即使对金国惊疑不已,也只能选择与其和平共处。

因为喀尔喀右翼的最西端,与中国的附庸卫拉特接壤而车臣部的牧地在东边的克鲁伦河流域,最东端是呼伦湖,翻过大兴安岭,就是金国的盟友科尔沁。

换句话说,对整个喀尔喀部来说,臣服契丹汗,就意味着左翼尤其是车臣部变成前线臣服天聪汗,则意味着右翼素巴第的部众变成炮灰。

“我也希望车臣汗能和他们斗一斗,但我没有车臣汗那么大的势力。”

素巴第口中的他们,不仅仅是指刘承宗,同样也有黄台吉,他摇头惋惜道:“我的部属被金国驱逐汗庭、吞并土默特震撼,贵族俱要臣服契丹汗,我这个盟主也没有左右的能力。”

蒙古汗王尴尬的地方就在这了,那些强势贵族统治部众的权力来源不是汗王,而是血统,尤其在遍地大汗的时候,诸部对他们自有汗王的支持,仅限于尊奉一个熟悉的汗王,对他们有好处。

亦如林丹汗试图以武力镇压自己的贵族一样,这并不是因为林丹汗弱势,而恰恰是因为林丹汗继承汗庭,站在强势地位上,亦如现在的硕垒。

如果林丹汗像素巴第一样,本部只能出动六千余骑,麾下右翼诸路封臣能提供六万多军队,他就不会那么暴烈了。

因为易地而处,素巴第做出和林丹汗同样的选择,那打起仗来根本不叫镇压,得叫绝地反击,没准还会反击失败。

汗王只能学会妥协,在妥协中整个部落利益趋同,形成合力。

“可是契丹汗说得对,金国女真能与我们共患难,却不会跟我们同乐利。”巴布台吉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我们为啥不跟他们一起?”

“汉人的豪言壮语,听听就行了,不要当真。”

素巴第的语气复杂,目光越过矮丘,看向湟水源头另一支自海上过来的军队轮廓,摇摇头道:“等契丹汗办完婚事大概就明年了,开春我们回去,你可以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转告你父汗,不要跟他说你是怎么想的。”

太幼稚。

照素巴第的想法,他们只能跟汉人共患难、同死节,根本没有同乐利的机会。

这并不是说他认为刘承宗是个骗子,他没有。

但是在汉人强势的时候,年年烧荒出塞北,把漠南烧得云都是黑的,蒙古人一波波的往漠北跑三五百人冲进努尔干就把女真捣巢了那时候有同乐利的机会吗?

现在到了共患难、同死节的时候了,汉人看见蒙古人了。

“你想跟汉人同乐利,契丹汗把话说得很明白,要助他成就大业。”素巴第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却将内心嘲讽表现得一览无余:“我们在青海见到一个汉人契丹汗,他说他能成大业。”

说实话素巴第觉得契丹汗未必能成就大业,何况就算成就大业,他们也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这都是说不准的。

因此抛开画出的大饼,刘承宗在素巴第眼中的形象更加立体,那不仅是个手握军威年纪轻轻的瘟部元帅,还有对他这个喀尔喀右翼汗王轻描淡写的威逼利诱。

甚至还有给左翼埋雷的阴险狡诈。

因为未来谁能成就大业,素巴第说不准,能说准的只有当下局势,当下局势诚如刘承宗所言,松散联盟形态的喀尔喀确实到了必须要选边站的时候。

金国在辽东解决过大明的重兵集团,中国也在河湟解决了大明的重兵集团。

金国的军队有能力奔袭两千里在归化城取得胜利,拿下蒙古的统治中心中国的军队也有能力南下两千里收取康宁,在高山雪域封锁乌斯藏。

这两个新兴的武装集团一东一西,都有越境两千里奔袭的经验,这是极为可怕的战争能力,而喀尔喀就站在他们奔袭范围内,瑟瑟发抖。

将来几年最好的情况是东西对峙,衮布站在中间,素巴第与硕垒成为缓冲地带,维持与双方的关系,又避免直接发生冲突。

一旦直接发生冲突,喀尔喀立地分裂。

这些判断,素巴第不会告诉巴布,即使巴布认为契丹汗的话有道理,在契丹汗的军队推进至喀尔喀右翼一线之前,硕垒的处境决定了他不会跟金国开战。

一个只能在五千里外提供声援的契丹汗,就算再英明神武,对硕垒的意义也小于一个能随时率领两千士兵助战的傻子。

如果说刘承宗的汉蒙宣言让无法臣服契丹汗的巴布台吉心潮澎湃,那么这份宣言对素巴第来说,则充满了利用喀尔喀左翼的恶毒。

站在寒冷彻骨的湟水源头,这里一片陌生,素巴第却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披挂铜镜与飘带的萨满,手里握着炙热的羊胛骨,触摸山脉观测骨头裂开的缝隙,聆听腾格里的教诲。

没有神服和羊胛骨,素巴第也能看见清晰的未来。

刘承宗蛊惑的言语就像在巴布心头扎上一根刺,这根刺会随巴布回到漠北,深植于每个左翼贵族心中,成为他们臣服金国的最大阻力。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左翼即使不臣服于金国,也会像刘承宗的预言中那样,以一场惨败被迫接受屈辱地位。

而臣服金国之后,也会随金国对喀尔喀左翼每一次役使、每一道命令、每一次笼络而隐隐作痛,直到把喀尔喀贵族扎得遍体鳞伤,积攒出越来越多的怨气与恐惧,最终在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

至于刘承宗所谓的万万汉人,在不在刘承宗身后并不重要。

刘承宗和黄台吉,两个人成就大业后能不能同乐共利,对喀尔喀左翼贵族也不重要,因为他们这代人注定很难看见了。

他们真真切切能看见的,只有不论谁统治了蒙古,都会跟蒙古人同生共死。

而有这个挑拨离间的恶毒预言在,注定站在金国那边的喀尔喀贵族所有的同生共死,都成了被制之死命。

所以素巴第才告诉巴布,让他劝劝硕垒,他们不单在战争上斗不过刘承宗,恐怕在玩心眼子上,也不行。

但他只会告诉巴布这么多了。

尽管刘承宗说这些话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车臣部甚至整个左翼埋雷,但这在事实上让右翼更加安全。

叔侄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在这片遥隔家乡数千里的土地上,他们都对喀尔喀三部的未来感到迷茫。

就在这时,不远处奔来数骑准噶尔的骑兵,操着不太容易听懂的蒙古言语,对他们招呼道:“大汗叫你们回去,中原大皇帝的使臣的来了!”

素巴第与巴布对视一眼,心想是不是敦塔兀鲁斯要和大明用兵,把他们两个拉出来震慑皇帝使臣。

等他们回到元帅府衙门,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出现。

张灯结彩的衙门前拴了几匹毛色鲜亮的代步大马,都挂着銮铃红穗。

前院里穿飞鱼、斗牛服的锦衣将军与帅府武官并肩前行,有说有笑东楼下,帅府护卫光着膀子跟锦衣番子在院里掼跤,浑身升腾着热气。

偏房里传出喧闹,锦衣番子和护兵把酒言欢的声音就快把房顶掀了,还有披着绯红貂裘大氅的宦官立在廊下,戴着玉戒指给掼跤的武士鼓掌。

而在敞开大门的正厅上座,契丹汗刘承宗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低头把玩着两只红玉烟斗,缓缓向内压着烟草,在他身旁站着穿着华贵的中年宦官,不知低头说着什么。

两旁坐着几个帅府将军,有几个素巴第见过,也有几个他没见过。

随着一声通报,素巴第看见刘承宗抬起头来。

他先起身,走出两步把烟斗递给身边坐下的汉人将领,说道:“兄长一路辛苦,兰州的烟草。”

随后他便向素巴第介绍道:“这是我的兄长曹耀,康宁府总兵官那两位也是我的战将,罗汝才、李老豺那个是如今在乌斯藏的摆言台吉。”

说罢,素巴第一一有点尴尬的抱拳行礼,这才见刘承宗把另一支烟斗递给身旁的宦官,道:“这是北京过来的曹公公。”

刘承宗对曹化淳劝道:“曹老爷是客人,就坐下吧,不是第一次见我了,不要拘谨。”

曹化淳心说这是拘谨不拘谨的事吗,你也没给我留座位啊!

一般主座旁边都该有个客座的位置,但元帅府正厅是个衙门,而且是属于县衙那种,压根没这回事,怎么着,我坐桌子上?

下面的座位,左边就不说了,曹耀一帮自从康宁府回来的战将都坐完了,何况就算空着曹化淳也不太乐意往那边去。

曹化淳最中意的是右边的首座,偏偏让摆言台吉坐了,这边眼看着又进来个漠北的憨儿,留给他的座位非常尴尬。

要么被俩鞑子夹中间,要么坐在仨鞑子后边。

不过这不算什么,曹化淳不是头一次见刘承宗了,心里对这个跋扈将军的德行早有预料,心里狗血淋头,也不妨碍面上笑眯眯,拱手道:“帅爷抬举,在下就是伺候人的人,站惯了,站着就行。”

刘承宗愣了愣,仔细看看曹化淳,还真别说,这人很神奇,在中间偏右的位置站着,确实一点儿都不突兀,跟衙门浑然一体。

他心想你乐意站着那就站着吧,也不影响,便从桌上拿过个漆盒,抬手在上轻轻敲了两下,看向素巴第,问道:“兄长是喀尔喀盟主却远道而来,我知你有交好之意,不过与卫拉特划界,属实是件大事,因此我还是要问你,可愿臣服与我,盟誓永不背叛?”

素巴第不知道刘承宗为啥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事,不过既然说到了,他便问道:“若我臣服大汗,就能与卫拉特划定界限?”

随着刘承宗点头,素巴第当即在堂中表示愿意臣服,不过当他再抬起头,居然发现过来搀扶他的刘承宗表情有点古怪,属于高兴里透着失望的怪模样。

紧跟着他又希翼地问向巴布,巴布自然没办法代替父亲答应,万万没想到,这让刘承宗兴奋异常。

他笑眯眯地摆手道:“无妨,既然你来了,又是侄子辈,便封你个宁远校尉的官职,皇上要与我在大同的杀胡口互市,每年四十九万两,其中市马三十四万两,你是我的校尉,这事叔叔就交给你了。”

题外话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