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狭窄的居室里,油灯长明,满屋子烟火气。
阿旺代本皱了皱鼻子,在炕桌铺着的藏纸上认真绘制唐卡。
那是一副人体解刨的绘图,绘制着骨骼与脏器,阿旺代本用藏笔蘸着白土颜料,绘画出不同的外科手术器具,标注出哪里受伤该如何医治。
高山夜晚很冷,所以从外面看起来非常雄伟的城堡,内部最大的居室也不过两步见方,只够摆下一张小床、两具佛龛。
阿旺是他的名字,代本是他的官职。
作为白利王派遣驻守囊谦的最高长官,比起大将,阿旺更像个僧人。
在很久以前,阿旺确实是个僧人,那时候他的舌头还在嘴里。
他生在拉萨的甲马赤康庄园,那曾是松赞干布的出生地,阿旺的父亲是命价八十两黄金的官员骑士。
阿旺是家里最聪明的儿子,十二岁那年,蒙古人进藏,父亲受领主号召勇敢作战受了重伤,弥留之际把家产捐给甘丹寺,从七个儿子里选择了他,进寺庙学习。
阿旺的出身算是中上,但在甘丹寺里,这样的出身不值一提。
他本该前途无量,也许能凭借武艺与智慧做个铁棒和尚,或凭借医术游走四方传教,成为家喻户晓的寺院主持。
可惜那时候阿旺喜欢与人斗嘴,在与宗本儿子的辩论中,他赢了辩论,输掉了自己的舌头。
在那之后,他离开了甘丹寺。
后来的几年,卫藏风雨飘摇,阿旺和尚也像风中飘絮,有时候能靠给人治病得到酬劳,更多时候只能凭一身袈裟,换来百姓布施。
他试着去投奔地方贵族,想要靠知识换取一份中上等的工作,但没有哪个贵族愿意等待一个没取得格西学位的哑巴写字——写出来他们也不认识!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能说话却宁愿不说,还有些人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为了谋生,阿旺和尚决定身赴险境。
哪里有战争,他去哪里给人做手术,依然没有大贵族赏识他,反倒被蒙古人射瞎了一只眼,还在和强盗的混战中弄丢了左边的耳朵。
但这无所谓。
除了他早就失去的舌头,上天赐予他大部分身体零件都是配套的。
丢了一个,还有一个。
直到四年前,他流浪进入康区,遇见了第一个赏识他的贵族。
那个贵族名叫顿月多吉,愿意拿出宝贵的时间等他写字,写出来能看懂,而且不介意他是个没拿到格西学位的假和尚。
很少有僧人愿意奔赴战场,阿旺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他熟悉战场更甚于寺庙,跟着白利王的军队踏遍四方。
最早人们叫他阿旺和尚,后来叫他阿旺医生,再后来,他就成了代本军官。
去年秋天,他亲自率军攻陷了这座囊谦王的堡垒,现在轮到他守卫这座堡垒了。
居室的木门被轻轻叩响,手下的白马如本上前报告:“代本,地牢里一百二十名囚犯皆已处死。”
阿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如本军官的表情有些担忧,说:“城下的军队变多了,今天中午,山下传出两声巨响。”
阿旺想了想,取过纸笔写道:“蒙古人的进攻就像末劫之风,刮得凶猛;烧起来却像胆小的咒师放火,要不了多久就会逃回故土,安心。”
地牢里浪费粮食的囚犯已被处死,他们有足够的粮食撑过暖季。
撑过十月,大地会重新封冻,蒙古人就会跑回青海,不跑也会被白利王的军队打跑。
虽然这座堡垒只有六百守军,但凭借山势,依然对山下数以万计的蒙古军队有绝对优势。
阿旺的轻松并非胜券在握,而是做足准备后的有恃无恐。
石墙地基难以摧毁,上层边玛墙的蓬松结构能抵御箭矢,狭窄山道则能保证守军的兵力优势。
就像他攻下堡垒的方法一样,在这座坚固堡垒里,历来敌人是什么样并不重要。
守军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所以这半个月,他下令军队化冰蓄水、清查粮食、减少人口、布置防务,他甚至答应军队里的士兵,等回到玛尔康,自己会为他们患病的家人治病。
阿旺写完那句话,看部将仍旧非常不安,又面带笑容继续写道:“传令三支如,若有土兵守城时阵亡,我来寻找天葬师;若有英雄阵亡,我为他们举行火葬。”
白马支如的如本担忧地看着他慢慢书写,眼睛一点一点瞪圆瞪大,结结巴巴说话连不成句子:“火,我,我也能火葬?”
阿旺缓缓点头,对部将的反应非常满意。
通常来说,能够流传下来最广为人知的习惯,在过去恰恰是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权。
中原农民穿不起绸缎,土苗少女带不起银器,蒙古牧民舍不得吃肉,后金猎人穿不起貂裘,藏人百姓也没资格天葬。
天葬是贵族与僧人才拥有权力,而火葬更加高贵,只有大领主与高僧大德才能烧出舍利。
这是阿旺收拢人心的诀窍。
早在阿旺代本还是流浪的阿旺和尚时,就靠为战死的农奴兵举行葬礼,差点被拥立成地区小头人……可惜他不能说话,那几十个还活着的农奴兵很快就被他们的主人领走了。
部将兴冲冲地跑出去传达命令,没过多久,阿旺就在居室中听见士兵在城堡里此起彼伏的欢呼。
他满意地勾起嘴角,继续静心绘画。
直至下午,城堡里的胫骨号角接连吹响,三层走廊被紧急调动的士兵踩得吱吱直响。
随从马兵敲响居室木门:“代本,敌军要强攻了!”
阿旺的藏笔落在炕桌上,对这个消息满面疑惑。
此时已近傍晚,这里暖季天黑的要晚一些,但距离夜幕降临也只剩两个时辰了,蒙古人在此时发动进攻,若天黑不能攻占堡垒,单是在不熟悉的高山上,就能让攻城军队自相溃散。
没过多久,阿旺头顶扎孔雀翎的铁盔,带前后护心镜的锁子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登上堡垒平顶瞭望。
山下的军队像是一群迁徙巢穴的蚂蚁,密密麻麻,沿山间石阶向平台推进。
城堡内的空地,白利军各队正在军官率领下集结,头盔以不同颜色缨饰的两名如本军官率领士兵登上外围高墙。
投石兵、弓箭手以及三十二名身披虎皮或猞猁皮的农兵据守高墙,呼吸出一阵阵白色吐息,城上一片肃杀。
那些农兵是最精锐的力量,身披虎皮,每个人都曾在战斗中得到猛虎英雄称号,装备最好的锁子甲与四境甲,持强弓或来自藏地与中原的火绳枪,威风凛凛。
阿旺注视着山下艰难攀行的军队,随其高度攀升,他已经能看见渐渐爬山的敌人轮廓。
阿旺皱起眉头,那些人……那些人好像不是蒙古军队。
他们提着方木,似乎是遮蔽箭矢的盾牌,身披铠甲头顶钵胄,钵胄插着高高的盔枪。
似乎除了提盾牌的,后面的人都肩扛一截木头。
除此之外,就是鸟铳,汉地的鸟铳和与西边类似的大火枪,只是似乎更大、更长。
为首的军官扛着一面旗帜,旗子已被凛冽山风吹得卷起,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只知是一面赤红旗子。
他们不是蒙古人。
副将在身侧指着攀山军队道:“代本,他们拿了木头,想放火烧我们?”
阿旺摇了摇头,抬手指向旁边的干草,意思非常明显。
山堡上半截是边玛墙没错,但火放不到那么大,何况只有木柴没有干草,想在这座光秃秃的土山上纵火可不太容易。
副将看向干草,刹那会意,言之凿凿:“代本说得对,是我太愚钝了。”
阿旺为之侧目,抬起右手沿左侧脸颊摩擦到下巴:我,我说什么了?
这副将,大概就是经书里说的,笑而不言妙不可言吧。
有慧根。
阿旺很担心那些火枪与铠甲,从卫藏到康区,他从未见过有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很快,先头部队占领平台,高墙上胫骨号角声此起彼伏,一道道军令次第传下,弓箭手严阵以待,凭借高度优势,高台上的敌人已经非常接近他们的射程了。
但那些军队并未继续攀登,反而在平台上扎下盾牌,后面的人把木料放下,休息起来。
啪地一声,阿旺身侧的副将击掌,担忧道:“代本说的果然没错,他们要用木头搭建坛城,一定带了法力高强的咒师纵火!”
“大王没派咒师过来,代本,你能挡住么?”
阿旺代本张张嘴,仅剩的舌根在口中动了两下,最终只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来,阿旺四处流浪,从一个战场走到另一个战场,他见过许多咒师与和尚摆设坛城,或请神治病、或降妖除魔、或呼风唤雨、或降下冰雹。
有些人法器失灵法力耗尽,功败垂成;也有些人能成功施咒。
阿旺不明白其中原委,也许是借天文地理为己用,也许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但他从未见过把有咒师把军队推到眼前再施法的。
更何况,那面赤色大旗已经展开,阿旺不认识那个字,凭借直觉,那应该是个汉字,他在甘丹寺见过格西和尚们翻阅那样的书。
汉人来了。
执旗者是刘部步营参将王文秀。
守军蹲在堡垒布置防务,没有在平台阻击,令王文秀心里倍感轻松。
步兵们累得气喘吁吁,扎下盾牌架上轻鸟铳构置防线,放下携带的木块短暂休息,等待后面的援军。
说是山间平台,其实只是个不那么陡峭的斜坡,四丈见方,距城堡还有十余丈的高度、百余步距离,集结不了太多兵力。
尤其在木块不停往上送的条件下,除了二十名持轻鸟铳的士兵,其他人向在没有石阶的山地间散去,寻较为平坦且能遮蔽箭矢的地方歇息。
终于,前方百人队向周围散开,第二梯队的炮营参将曹耀上来了。
“这么个破地方,兵器都摆不开,他娘的胆小鬼。”
曹耀爬上来牢骚满腹,扔下肩头扛的铁皮管子,猛喘了几口气,这才回头喊道:“娃儿们,把大元帅的抬枪架起来,六合炮拼起来!”
“是!”
撑着腿歇息的狮子军炮兵齐声领命,纷纷蹲在地上从三尺长的铁皮管子与堆积成小山的木块中寻找需要的物件。
刘承宗为此次攻堡准备的兵器是明初的六合炮,也就是木头炮。
用封底儿的薄铁皮筒子为芯,圆木掏空劈成六片做壳,使用两个铁条做圈,辅以牛皮带和绳索扎紧。
装药二两半、弹重三两半,射程远比不上他的大抬枪。
但胜在……木头厚、炮筒多。
多到能当一次性大火绳枪使。
曹耀遮住眉头的日光,仰头朝山堡看去,看着高处人头攒动的堡垒围墙,兴奋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五杆大抬枪收了三脚架,架设在长方形的木盾上,曹耀指着高处问道:“这堡子下边石头上边是树枝和泥墙,待会看准那些人,穿着墙往身上打。”
“将军,十八只六合炮装好了。”
曹耀回过头,第一批带来的十八只木筒炮已在身后的空地上摆了三排,垂首下往,搬运木料的士兵仍在从山脚往上爬。
甚至围城营地的匠人们还在继续打铁皮筒、劈木筒壳。
“大帅原话,狮子军到这来是耀武扬威来了。”
曹耀边说,边用火镰打火引燃炮兵火钩,这地方缺氧,狮子军的火折子带着带着就熄了。
他转头看向众人:“六名炮手上前,朝人多的地方放,打低不打高,打到城上站不住人。”
六名炮兵依言扛起不到四尺长的木筒炮走出盾墙上前,沿石阶山势前后错开,摆下木炮调整角度,破缝而立。
后面六名炮兵按着装填好的木炮做好准备。
操持五杆大抬枪的火枪手同样板起击锤,把抬枪架在盾牌上,人趴在地上瞄准,待瞄准好了,另有一名辅兵垫着毡子按住铳管,以防大铳脱手滚下山崖。
从六门木炮摆在石阶上,城上的守军就发生骚动,一阵抛射箭矢远远撒来,因弓力不同有近有远,在山上散成一片。
曹耀连眼都没眨,多年用炮养成的习惯让他把头偏向一侧,抬起右臂扬起令旗。
咚!
一杆大抬枪率先发出不同于鸟铳的闷响,紧随其后又是三声,在重新板动击锤后,最后一杆抬枪也被放响。
硝烟在狭小的山间平台荡开,五颗重达二两五钱的铅子直将城墙上部穿出孔洞,其后士兵挨着就残碰着就死。
紧随其后,石阶间六门木炮也被炮兵依次打放,三两半的铁弹或石弹被火药击发劲射而出,砸在石墙或边玛墙上。
六合炮炮口硝烟尚未散去,就被炮兵放到平台,新一轮的炮兵重新登上石阶,接过引火钩准备发起新一轮轰击。
屹立四百年防御传统攻城方式的城墙如同无物,抱着伤处打滚的白利伤兵让哀嚎响彻堡垒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