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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替死鬼

浑浊的沁水左岸,大群步骑奔涌而至。

李罕之的大纛快速移动到了一座高地上,他翻身下马,俯瞰整个战场。

骑军两千、步军八千,除少许留守修武县看守辎重外,基本都到场了。

战鼓擂响,三千步兵发一声喊,嚎叫着冲向正停靠在码头附近绵延数里的汴军粮船。

船只吃水很深,看着就满载货物那绝壁是粮食了!

每艘船只有数名船工,此时看到有人来抢,也不管粮食了,纷纷跳入水中,利用娴熟的水性游向对岸遁走。

“这他娘的有些不对啊!”李罕之一下子抽出了腰刀,转身看了看远方。

四野一片平静,事实上这种空旷平坦的地方根本没法埋伏,而这也是他放心大胆前来劫粮的主要原因。。

但汴军船工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是为何?他们就不担心船上的粮食被抢走么?除非

步兵已经冲到了岸边,张弓搭箭,先往粮船之上射了几轮箭。

箭矢劲道十足,穿透了船上的隔板、苇席、篷布,如果有人藏身其中,这一下就能让他们吃大亏。

放完箭之后,便有那会水的军士跳入河中,游向船只。

“没有粮食!”

“全是砂石!”

“天杀的汴狗,我们被骗了!”

“定有埋伏!”

李罕之很快接到了军士们报回来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击钲。

“噹噹”的钟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远处的天边逃回了数骑斥候。

李罕之破口大骂,果然有问题!

汴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等着,用假粮船做诱饵,吸引他们过来之后,立即大举出动。

如果距离够远,而他们泽州兵又急着抢劫粮船,疏于防范,上当是难免的。

“汴贼来啦!”斥候疯狂地打马,大喊大叫。

“列阵!”李罕之不再犹豫,下令道。

来的汴贼定是飞龙军!盖因只有骑兵或骑马步兵才能躲开斥候的搜索,远距离赶到战场。但骑兵来了有什么用?河阳这么大点地方他的泽州步兵走过几十里地就能找到城池或军镇。

就这几十里的野地你还能把我骚扰垮不成?

当年攻成德人家一万多骑兵日夜骚扰,轮番冲锋,射箭作势喊杀,但晋军步兵顶着骚扰前行百里直插尧山这个关键节点攻其必救动摇成德军整条战线,获得大胜。

怕你个毛!

所以来的一定是下马步战的飞龙军,至少骑马步兵是主力。

骑兵正面作战战斗力太弱,还动摇不了他的步兵大阵但重甲武士就不一样了今天有麻烦了或许

李罕之用眼神示意张源德会意。

很快,在获嘉、修武两县抓来的两千余丁壮被驱赶到了前面战战兢兢地列阵。

远方的汴军果然停了下来。

大军步卒下了马骡,辅兵一边收拢马匹,一边帮战兵披甲。两侧还有部分骑兵他们也下马了,或许是让马儿喘息一下恢复气力。

后阵烟尘滚滚,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又或者藏着什么东西。

“酒喝了,肉吃了妇人也玩了,现在该卖命了!”张源德骑着战马,来到这支被命名“突将都”的部队面前,狞笑道:“只要冲一次,便不用再当突将了,日后好吃好喝,都是自己人。”

“突将”们面面相觑有人一脸苍白,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神色癫狂,有人镇定自若。

突将这个编制在各个藩镇中流传已广。

邵树德早年遇到丘维道,他当时就在招募“院内突将”。“将”不代表将军,毕竟这年头管理一个烽燧的低级军官也可称帅烽帅,维持集市秩序的也是帅市帅,其实就是敢死队。

“汴贼还在整队,给我冲一波,上!”张源德马鞭一挥,百余亡命老卒摔了酒碗,哈哈大笑着当先而去。

一边走,一边唱:“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

“没钱苦啊,我苦啊!”

“哈哈!杀了他们,抢他们的财货女人。”

“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酒没喝过,跟着李大帅就是痛快。痛快够了,死了算逑。”

“杀杀杀!”

“西天佛爷护我身!”

在这帮亡命徒的感染下,河阳丁壮也稍稍聚起了一些勇气,他们本就有一些基础,此时在军官的命令下,把长枪端平,拉平队列,快步跟了上去。

突将们前出后,又有两千余步卒开始列阵。他们都是积年老手了,一个个神情淡定,好像对死没感到什么恐惧,又或者死才是一种解脱。

场中一丝喧哗也无,人人默默检查着器械。

抽刀插刀的动静此起彼伏,隐隐还有调理弓弦的声音。

身上的甲胄款式、新旧不一,一看就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从敌人那里缴获这么多铁甲,本就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咚咚咚”鼓声响起,两千余人也没做什么战场动员,直接就跟在突将们后面上了。

有骑卒牵着马儿步行前出,随时等待出击的命令。

突将们已经快要接近汴军了。

汴军可能也没想到李罕之的人如此果决,在发现被埋伏了之后居然一点不慌,还想着反咬他们一口。

这支部队,就没有正常人!

厮杀声很快响起。

汴军飞龙军匆忙布下了一个三千人的步阵,双方短兵相接,全都不顾己身,怒吼着砍杀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百余老贼勇不可当,汴军阵型直接型直接被打凹了进去,当面之人几无一合之敌,被打得节节后退。

这些老贼的武艺都不错,出枪果断、精准。

换个训练不过年余的新兵,与老兵面对面刺杀,新兵可能刺两三下都没刺准要害,但老兵一下子就把你捅死了,不费多余的力气。

一个人如此,换成一排人,只双方第一下交手,你就能看出差距来。

军中,可从来不仅仅需要纪律和勇气,武艺也十分重要。

在高处立旗的戴思远怒目圆睁。

李罕之他何曾瞧得起,下意识就觉得他手下都是一帮乌合亡命徒。

但亡命徒没错,乌合却谈不上,人家配合娴熟,谨遵军令,打得很有章法,还十分勇猛。

令旗挥舞之下,骑兵不得不出动了。这是张慎思手下仅有的千余骑兵,被他带了过来。

骑军缓缓加速,他们绕到了泽兵突将都与第二阵的结合部之间,打算从侧后方发起攻击。

第二阵的泽兵老贼纷纷放箭,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越众而出,直接将骑兵勾下马来。

落马的骑兵被在地上拖行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泽军骑兵也出动了,两千骑发出震撼人心的马蹄声,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他妈的!”戴思远让亲兵给自己披甲,手持长槊,亲自带着护军冲了下去。

这仗打成这样,他怎么也没想到。

而就在此时,沁水对岸也响起了马蹄声。

千余重骑兵绕过一丛树林,缓步前出。领有近千步卒,手持十二连珠重弩,正往河岸边靠近。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千多步卒,正在砍伐树木,似要造浮桥。

张归厚远远看着战局,嗤笑一声:“戴思远想独占好处,如何?”

跟在他身侧的厅子都将校们轰然大笑。

“开始吧。”对岸的泽州兵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部队,大呼小叫了起来,显然有些慌乱,张归厚不想拖延下去了,下令道。

很快,数十骑奔到河岸边,将一些血肉模糊的物事扔过了河。

在他们身后,又涌来大群步卒,他们押着百余俘虏,还有人推着车,车上全是钱帛金银器。

“修武已下,守兵被全歼,尔等财货尽失!”河东岸的汴军齐声大吼道。

声音震耳欲聋,西岸的泽州兵听得目瞪口呆。

有人捡起头颅,仔细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三弟!”

“是赵二,他死了!”

“张家大郎也死了,他留守修武的。”

随着被缴获的旗帜甲仗亮了出来,西岸的泽州兵一阵哗然。

我们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钱!

李罕之这时才真的面色陡变。

他太清楚手下人的心思了。只要许以重赏,给足好处,亡命徒不要命的性子发起来,那真的如天兵下凡,敢打敢拼。可你若告诉他们辎重尽失,财货被夺,士气怕不是要当场崩了!

张源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李罕之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懊恼:这次被汴贼玩了个结结实实!

怀州东门之外,夜色中人影憧憧。

契苾璋带着人远远下马,然后摸黑步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赶到了城外。

他现在有三千六百余人,多出来的是在河阳招募的新丁,还不太能打,但没办法,此时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这次是倾巢出动了,不留任何后手。

若王氏兄弟是诈降,此番他们就要吃一个大亏。

这其实就是赌!

夜色深沉,虫儿感受到了危机,都不再鸣叫了。

薛离悄悄摸到契苾璋身边,说道:“军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契苾璋没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城头。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薛离讨了个没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现在每逢野战就想到当年的霍邑旧事,不堪回首啊当军士们臭烘烘的靴子踩在他脸上的时候,那感觉别提了。

“来了!”契苾璋低喝一声。

薛离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亮起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火光,这正是约定的信号。

“动手!”契苾璋面色一肃,下令道。

“遵命!”薛离点了三百健儿,互相帮忙披上甲胄,然后整理队形,小步快跑。

他们不敢冲得太快,不然到时候就没力气厮杀了。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战机稍纵即逝,说不定就被范居实发觉,及时调整部署,导致功败垂成。

冲得近了。

城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半扇,薛离抛弃杂念,带着三百健儿一跃而上,冲了进去。

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薛离大惊失色,以为遇到埋伏了。定睛一看,却见两股汴军正在厮杀,刀刀见血,箭矢横飞。

“上!”他一马当先,持刀冲了过去。

乱箭袭来,薛离兜盔被射飞,下意识就扑倒在地,躲避箭矢。

“贼将死了!”对面有人呼喊道。

“放屁,老子没死!杀啊!”薛离从地上一跃而起,带队占据了城门洞,奋勇厮杀。

而在城外,契苾璋犹豫了一会。

那阵喊杀声实在来得太蹊跷了,让他下意识以为王氏兄弟诈降,骗他们进城。

不过在等了一会后,城门始终没有关上,且远远有人出城奔过来报信。

他也不再犹豫了,从草丛中立起,道:“随我进城。”

三千余人打起火把,如长龙般涌向怀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