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盯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