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中秋,但这日一早王夫人还是带着宝玉、贾琏、贾环、李纨、王熙凤驱车赶奔王家。
沿途她是满面倦容长吁短叹,原以为王仁被放出来后,多少总能分担一些治丧的事情,谁知他在大狱里吓破了胆,如今待在家中任事不理,就知道缠着姑姑姑父央告,希望能再走走宫中或者焦畅卿的门路,把他从这件事情里彻底摘出来。
毕竟他如今只能算是假释,等发完丧具体如何,还要看上面怎么安排。
贾政对此不胜其烦,这两天借口要在家主持中秋,干脆就没再来王家——但他这做妹夫的能躲,王夫人却不好躲,再说要是躲了,王家这边儿就更没人拿主意了。
可她到底有些年纪了,如狼似虎也只在某方面,这一来二去的自然精力不济。
无奈的叹息一声,正待闭上眼睛在车上小憩一会儿,忽听得前面闹哄哄人声鼎沸。
她不由蹙眉看向了身旁的彩云,彩云连忙探出头去张望,片刻后回禀道:“太太,好像是顺天府的衙役在前面盘查,结果和人起了争执。”
王夫人点了点头,就此不再理会。
最近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从焦顺遇刺之后,皇帝盛怒之下接连下令查办江浙官员——尤其是曾在盐道海关任职的。
天下官员有几个能经得起严查?更别说是这些担任过肥缺的官员了,因此一时人心惶惶,纷纷找门路托关系,希望能逃过或者尽早结束这次指向性严打。
而最直接的办法,无疑就是找出行刺事件的幕后真凶,继而达到祸水东引的效果。
所以这阵子顺天府和大理寺的门槛,都快被各级官员给踏破了,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衙役们中秋也不能休假,被迫一条街一条街的走访排查。
这且不提。
却说等一行人赶到王家时,薛家母女早已经到了。
薛蟠原也天天来,后来因见王仁落魄颓唐的样子,想到他原本趾高气昂,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了几句,表兄弟两个险些在灵堂里动起手来,自此薛蟠便来的少了。
王夫人这边正与薛姨妈寒暄,忽就见旁边宝钗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奇道:“怎么了?”
宝钗也不答话,只越过王夫人看向了经棚的方向。
王夫人会意,转头看过去,就见贾宝玉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经棚里,正双掌合十满面虔诚的,与一位身披锦斓袈裟的高僧大德谈论着什么。
这不争气的孽障!
王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忙让贾琏去喊他过来。
贾环也自告奋勇的跟了去,等押着宝玉回来,便幸灾乐祸的道:“太太,刚才那位高僧还夸宝二哥有悟性呢。”
王夫人瞪了这小坏种一眼,旋命贾琏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去与王仁汇合,名义上是承担对外应酬的任务,实则就是想让贾琏看住这几个,免得他们生事——毕竟以王家如今的境况,也没几个会来登门吊唁。
贾琏心事重重的头前带路,后面贾宝玉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都囔什么。
贾环跟在后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又阴阳怪气道:“宝二哥当真厉害,那大和尚听说是什么寺里的主持方丈,多少没头发的还入不了他的法眼呢,偏宝二哥就得了他另眼相看。”
贾宝玉还没开口,贾琏先回过头呵斥道:“浑说什么!这跟有头发没头发有什么干系?那些和尚不过是为了攀附富贵,随口说些好话哄人罢了,当不得真!”
贾环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话。
贾宝玉也沉默下来,自从在运河上受了惊吓,他那一星半点奋发图强的劲头,登时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反而愈发向往出家人的与世无争清静无为。
方才被那老和尚哄了几句,正颇有些心花怒放,只当自己真是慧根天定。
如今经琏二哥这一提醒,他又有些拿不准了,自己到底是个有慧根的,还是顽石一块?
若果真有慧根,自己是不是就能超脱……
不对!
他狠狠摇头,将即将放飞的理想重新压了回去,心道林妹妹还等着自己娶她过门呢,这当口自己怎么能出家做和尚道士?
话说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苏州那边儿传回消息来?
“琏兄弟、宝兄弟!”
这时前面传来热切的招呼声,贾宝玉抬眼看去,就见王仁正小跑着迎上来,脸上满是讨好之色,全不见当初做太尉衙内时的倨傲。
另一边。
王夫人率众来到灵堂里,与王子腾之妻聊了些丧葬事宜,眼见她精神比自己还委顿,便留下李纨、王熙凤、薛宝钗几个小的支应着,自去偏厅与薛姨妈闲话。
说了几句,她便话锋一转,道:“虽说有了变故,但十月二十六确实是成亲的好日子,依着我的意思,就没必要再往后推了。”
因王子腾突然离世,两家一度考虑过把婚期延后,但看到贾宝玉方才的模样,王夫人却觉得这婚事万万不能再拖了。
“不往后推了?”
薛姨妈闻言迟疑道:“可这两个孝期叠在一起,若不推到明年春天,只怕会惹来非议。”
时下死了外祖舅舅这样的外姓人,只需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只算日期,恰好与贾赦的守孝期前后脚结束,并不会妨碍到十月底的婚礼。
但通常这样接连送走长辈的人家,都会把成亲日期推几个月,以免被人指指点点有违孝道。
见她有些犹豫,王夫人忙找借口道:“我又何尝不想稳妥行事?只是我们家老太太近来瞧着不大好,若是今冬有什么不测,岂不又要迁延一年了?”
“老太太身子不大好?!”
薛姨妈吃了一惊,忙问:“老太太的身体一向不错,却怎么突然就……”
“害”
王夫人不好明言是因为黛玉,只能含湖其辞:“还不是最近这些事情闹的,如今人已经有些湖涂了,时常说话不过脑子,脾气也大,连你姐夫也时常吃排头。”
错非时间地点都不合适,薛姨妈说不得就要追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姐夫?
说到姐夫……
薛姨妈就想起先前焦顺曾断定,林黛玉肯定不会再回荣国府,既然如此,这桩婚事倒也还算说得过去,于是便也没再纠结婚期的事儿,转而和王夫人讨论起了成亲的种种细节。
视线重新拉回灵堂内。
王子腾之妻被劝着回屋歇息后,灵堂里剩下就都是年轻人,此时又不见外客,于是便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按照亲疏远近,王熙凤应该和妹妹凑成一堆儿才对,但她却拉着李纨远远的躲到了角落里,只留薛宝钗和王熙甯在前排闲话家常。
在角落里的草席上盘腿坐下,李纨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熙凤:“说吧,这是又想挖了什么坑给我跳?”
“瞧你说的!”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凭咱们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关系,我还能害你不成?”
“呸”
李纨啐道:“好个没正经的浪蹄子!”
“你正经、你最正经行了吧?!用起来也没见你嫌这嫌那……”
“你到底有正事儿没?!”
“有有有!”
王熙凤这才收敛了玩笑,正色道:“我眼见是要跟着二妹妹去牟尼院养胎了,别的倒罢,只是放心不下巧姐儿,思来想去,还是托给你照料最为合适。”
“这好说。”
李纨想也没想便点头道:“正好兰哥儿最近功课紧,一个月都未必能回来一趟,到时候让巧姐儿搬到稻香村去,我们娘俩正好做个伴。”
说完,她又忍不住质疑:“真要把二妹妹送去牟尼院,岂不等同是送羊入虎口一般?”
“那又怎得?”
王熙凤嗤鼻:“这都是她自找的,正所谓求仁得仁——怎么,你是舍不得,还是吃醋了?”
“说正经的呢!”
李纨白了她一眼,又发愁道:“她往后要是闹起来……”
“那就让她闹去呗!”
王熙凤不以为意:“老太太眼见已经湖涂了,到时二丫头在牟尼院待多久,还不是你婆婆和我婆婆说了算——哼,我家那个就不用多说了,你婆婆背后又是谁说了算,只怕还说不准呢!”
“又胡说八道!”
李纨其实隐隐也有揣测,但她却懒得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以前还想过跟你争一争,如今只求看顾好兰哥儿就成。”
“有他干爹暗里照应着,你还担心个什么?”
王熙凤说着,侧头躲开李纨抓过来的素白小手,又戏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也揣一个,咱们好做个伴?”
“呸”
李纨啐了一口,没好气道:“有珍大嫂跟你作伴还不够,偏还惦记着要拉我下水,也亏你方才还说自己没动歪心思呢!”
听她说起珍大嫂来,王熙凤脸上露出些许鄙弃,不屑道:“何止是珍大嫂,我听说蓉哥儿媳妇也争着抢着要给她叔叔添个弟弟呢——最可笑的是,蓉哥儿非但没拦着,还几次三番亲自驾着马车送货上门呢。”
她本来很是看不起无能狂怒,又不敢真个动手的贾琏,但了解了贾蓉的所作所为后,倒显得做叔叔的多少还有三份骨气了。
只能说这荣宁二府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还有这等事?!”
李纨也是瞠目结舌,焦顺偷别人婆娘在她看来,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但这样上赶着送货上门的却还是头回听说。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
“你啊你。”
眼见王熙凤眉飞色舞还待描述细节,李纨哭笑不得的打断她道:“这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琢磨这些事儿了?”
“不然呢?”
王熙凤摊手:“如今到手的银子飞了,家里也不用我管了,还不就只能图个痛快?”
李纨蹙眉:“自请将银子充入国库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早递上去了。”
王熙凤两手撑地,舒展着长腿撇嘴道:“听说江浙人被抄了家,二老爷怕的什么一样,只当这银子是烫手山芋,恨不得一早丢的远远的,都没等我哥哥放出来,就把自愿纳捐的折子递上去了。”
“唉”
李纨叹息一声:“二老爷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府里莫说二十万两,只怕两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两万两?”
王熙凤嗤鼻:“就两千两银子,都得靠举债才能拿的出来!”
说着,她又屈指盘算道:“等到宝玉成亲,指定又是一大笔挑费,紧接着就是三丫头出嫁——她一个庶出,原也用不了多少,可如今府里事事依仗着那冤家,多少总不能太过寒碜。”
“何况三丫头是去做兼祧,还有云丫头做比较,这就更节俭不得——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早晚是要败落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在外面悄悄布置些产业,以防后患。”
李纨正听的微微颔首,忽见她大半个身子探过来,目光灼灼的道:“不如你再拿些体己出来,咱们合着伙在外面置办些产业。”
李纨往后一仰,没好气道:“我说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你是非把我的棺材本儿都骗干净不成?”
“你哪有什么棺材本儿,过几年那都是人家兰哥儿的!”王熙凤说着,又挑她的软肋劝道:“你就不想着自己,总也该替兰哥儿着想吧?照这么弄下去,等到兰哥儿娶媳妇的时候,家里剩下的怕就只有欠条了!”
李纨闻言默然,显然是有些意动。
王熙凤忙又趁热打铁:“我又不是要亲自操持,届时让那冤家给咱们指条明路,咱们只乖乖等着分钱就是了——不说别的,连那谁都不看好的车行都能被他给盘活了,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纨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
王熙凤边欢喜,边忍不住撇嘴:“你这哪里是信我,分明是信他!”
说着,又往李纨怀里掏了一把,嬉笑道:“说来我把巧姐儿交给你,也是帮你铺路搭桥呢——到时候你带孩子去瞧我,不就正好能与那冤家……”
“呸”
李纨一把将她的手拍开,啐道:“少在这儿占了还便宜卖乖。”
顿了顿,又忍不住感慨道:“如今不比以前,二丫头和妙玉都在庙里,到时候还不是僧多粥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