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后衙。
听梅广颜义愤填膺的再三强调自家受了冤屈,贾雨村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他先稍安勿躁。
然后才打着官腔道:“你老兄受的委屈,贾某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昨天费尽了唇舌,薛家也还是不肯善罢甘休薛家二公子说了,要么大张旗鼓的彻查此案要么,就让你老兄写一份认罪书,说是唯有如此,日后才不用担心受你报复。”
“荒唐、荒唐至极!”
梅广颜听了这话,气的拍案而起,怒道:“家母明明是因为龙禁卫胡乱抓人,一时义愤才服毒自尽的,我家才是苦主,凭什么要写认罪书,又有什么罪可认?!”
“老兄莫急。”
贾雨村再次抬手虚压,等梅广颜愤愤不平的坐回椅子上,又顺势摊手道:“你说令堂是自尽,可她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家,又是从哪弄来的毒药自尽?”
“这”
梅广颜一时语塞,不过很快便道:“等我回去之后,就会彻查此事,届时必然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贾雨村连连摇头:“且不说你老兄自查的结果,薛家肯不肯认,依我看,薛家只怕压根儿不会给你老兄自查的机会!”
说着,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道:“先是退亲的事情被薛家反转,如今你又不知为何卷入了礼部的案子,这当口,若再爆出令堂是中毒而死”
“要我说,前两件事倒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令堂的事情传扬出去别忘了,你老兄可是素以孝道著称的,若在这根本上出了问题,只恐日后再无立足之地了。”
梅广颜听了,一身热血渐就冷了七分。
贾雨村这话正中要害。
他梅广颜如今虽在民间坏了名声,连亲朋故旧也都暂时断了往来,但归根到底,这两次行动都是在针对读书人公敌焦顺,暗地里对他抱有同情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甚至不乏身处高位之人。
但若是侍母至孝的人设出了问题
这世上有谁会冒险启用一个有弑母嫌疑的人?!
眼见梅广颜已有松动之意,贾雨村正要趁热打铁,忽然就听外面亲随大呼小叫:“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皇上让您即刻入宫见驾!”
“什么?!”
贾雨村霍然起身。
别看他如今已经是正三品了,可正经被皇帝单独召见,也就是前阵子履职的那次,且皇帝只是例行公事的勉力了几句,就让他跪安了。
如今骤闻皇帝见召,贾雨村先是喜不自禁,下意识整理着身上的冠带朝服,嘴里一叠声的追问:“天使何在?”
“这在衙门口传了口谕,就直接走了。”
“嗯?”
贾雨村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道这却怕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说皇帝见召,其实是因为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最近做过什么足以惊动皇帝的恶行不能说是没有,但那些事情再怎么也不应该会传入皇帝耳中才对。
难道是礼部的案子也牵连到了自己?
想到焦顺如今就在衙门里,礼部的事情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于是贾雨村迈步就想要去找焦顺打听清楚。
“咳”
可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贾雨村这才想起还有个梅广颜在,只是这当口,他也顾不得再对梅广颜多费唇舌,直接转身一礼道:“皇上见召,实在是耽搁不得,你老兄不妨再仔细斟酌斟酌,等想清楚了咱们再议不迟。”
梅广颜也知道贾雨村急着要去见皇帝,故此也没有纠缠的意思。
但有一件事儿他却是不能不提。
“大人,不知能否先放犬子回家?”
“这”
贾雨村假装迟疑了一下,旋即甩手道:“罢罢罢,我就替你老兄担待些吧来人,带梅大人去接他儿子回家。”
说完,也不等梅广颜千恩万谢,拱手道了句告辞,便匆匆出了后衙。
然而找到偏厅一问,却听说焦顺在后院逛了一阵子,就不辞而别了。
没奈何,贾雨村也只得赶奔东华门外递牌子请见。
这先不提。
却说那梅广颜跟着个书办,兜兜转转绕至一处僻静又简陋的小院。
进了院门,就见四下里尽是些独门独屋小房间。
听那书办介绍,此地专门用来关押一些有身份的嫌疑人这也算是顺天府的特色了,毕竟皇城根儿脚下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等到了左手第三间门外,那书办正要吩咐牢子开门,却发现那门压根就是虚掩着的,诧异的抬手一推,就见除了梅宝森之外,还有个娇小玲珑的妇人也在里面。
“你是”
“你怎么进来了?”
那书办刚要发问,梅广颜已经忍不住闯了进去,对着那妇人道:“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
“我”
梅夫人有些畏缩的避开了丈夫的目光,又下意识用帕子掩住樱唇,怯生生的道:“我是急着想见儿子,所以”
“爹。”
梅宝森在旁边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毕竟他先毒死了祖母,又意图对母亲不轨,便再怎么小觑亲生父亲,此时也难免心虚。
“没脑子的蠢才!”
梅广颜瞪了儿子一眼,下意识想要责骂,可看到门外的书办和牢子,又强压住了火气,黑着脸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先跟我出去再说!”
梅宝森一听说能走,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心虚,忙答应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
梅夫人下意识也要跟出去,但迈出半步就又停了下来,转回身从桌上倒了杯茶水,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噜倒弄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口喷在了台阶下面。
“做什么?”
梅广颜不快的横了妻子一眼,对她这有违礼数的举止十分不满。
梅宝森则是纳闷无比,盖因母亲方才进门时,就已经漱过口了,这临出门又漱一回
来之前到底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梅夫人也不答话,只讪讪的用帕子揩了嘴上的水渍。
梅广颜见状也就没继续追究,转头领着妻儿出了顺天府。
等在外面瞧见自家的马车,梅宝森脸上自然欢喜,却被梅广颜伸手拦下,喝骂道:“小畜生,老太太尸骨未寒,亏你还能笑的出来!”
梅宝森忙做悲色。
梅夫人在一旁岔开话题问道:“老爷,事情商量的如何了?”
“不如何。”
梅广颜看看左右并无旁人,便把薛家坚持二选一的事情说了,又略略透露了自己的顾虑:“若是能查出那毒药的来历,倒也罢了,可若是查不出来”
梅宝森闻言暗叫不妙,对他而言,若查出那毒药的来历才是万事皆休!
他方才听母亲说了昨儿的事情,这才想起世上还有验尸的手段,如今早没了攀诬薛家的心思,巴不得事情就此了账。
想劝说父亲干脆写下认罪书算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便求助的偷眼看向了母亲。
因得了焦顺口授机宜,梅夫人肚里头有货,自然不似先前那般慌乱,直接肃然道:“老爷,这认罪书我来写若薛家得了把柄食言而肥,便由我出面顶罪!”
“这、这那就委屈你了。”
见妻子这时候挺身而出,扛下了这要命的罪名,梅广颜一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心道怪不得都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呢!
文华殿。
贾雨村提心吊胆的在东华门外递了牌子,倒是很快就在文华殿见到了皇帝。
但他山呼万岁之后,却迟迟不见皇帝开口回应,只隐约感觉到那御案后面传来古怪的探究视线,似乎是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统统看穿一般。
贾雨村越发胆颤,正再次拼命回忆,自己究竟是因何触怒了皇帝时,就听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一句话,倒是让贾雨村镇定了不少,心道若是皇帝要大发雷霆,也没必要专门遣散内侍。
难道说
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交代自己去办?
这样一想,贾雨村又开始亢奋的战栗起来,在他看来,焦顺虽有些本事,但自己溜须拍马的水平却还要高出一筹,若能借机获得皇帝的宠信,未必不能将那焦顺取而代之
呸
什么取而代之,自己可是堂堂翰林出身,一旦得了皇帝赏识,论前程又岂是焦某人能比的?
然而就在他越想越是热血沸腾之际,忽听皇帝阴阳怪气的问:“朕怎么不知道,你这顺天府还兼了龟公的差事?”
话音未落,贾雨村脑袋里就嗡的一声炸了营。
甭问,皇帝说的肯定是昨晚上的事情!
可昨天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己、薛蝌、以及焦顺和梅夫人知道,又怎么会
难道说,那焦畅卿竟连这样的事情都禀给了皇帝?!
有一瞬间,贾雨村几乎怀疑焦顺是个脑袋烧坏了,再不就是缺心眼儿!
但等他渐渐恢复了一些冷静之后,却登时明白了焦顺这么做的用意。
皇帝之所以看重焦顺,又不是喜欢他的道德文章,而是看重他在工部的种种革新之举,类似这样德行有亏的小把柄,非但无损皇帝对他的宠信,反而会让皇帝觉得他容易掌握,且忠心耿耿侍君至诚。
好个焦畅卿!
自己还没趁机捏他的短处呢,倒竟就被他给卖了!
贾雨村直恨的牙痒痒,饶是他老奸巨猾,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以对,一时直急的汗流浃背。
“怎么?”
隆源帝微微提高了声量:“你不承认?”
“臣、臣不敢!”
贾雨村以头抢地,惶恐的强辩道:“臣是、是担心事情闹大,反倒横生枝节,所以才、才”
“如此说来,朕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声老成持重?”
“臣不敢、臣不敢!”
“哼梅家老太太尸骨未寒,你便在灵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也真亏你做得出来!”
“臣、臣有罪、臣有罪!”
贾雨村额头上的汗水,甚至已经淌到了眼睛里,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只不住叩首,将那青石板撞的砰砰砰作响。
“哼也亏得焦顺还有些操守,并不肯落井下石,否则”隆源帝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梅家也是自作自受,打那老太太起就上梁不正下梁歪。”
贾雨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但心下却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
“罢了。”
这时又听皇帝道:“这回权且记下,若是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贾雨村慌忙跪拜,同时心里也明白,自己往后再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只能跟着皇帝、跟着焦顺一条道跑到黑,否则皇帝肯定就要翻旧账了。
与此同时。
隆源帝居高临下,看着浑身上下仿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贾雨村,也不由露出了得意之色,心道焦畅卿果然是自己的福将,兵不血刃便拿下了这奸猾老吏。
就是操守上还差了些,竟真就在灵堂上把那梅夫人给
不过他能把自己的恶行,原原本本老老实实的上奏,也算是大节无亏。
何况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又那里能耐得住这样刺激的诱惑?
别说是他,就连自己都
咳
凭他借机拿捏住了这贾雨村的把柄,也就算是功过相抵了。
何况还顺带帮自己想到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自己替他遮掩几句,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皇帝又开口道:“朕听说,你和忠顺王叔私下里有些交情?”
“这臣、臣是、臣只是”
这该死的焦顺!
自己那天虽然是坑了他,但也帮着打圆场了,他怎么竟连这事儿也捅到了宫里?!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皇帝见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便自顾自铺派道:“你既然与忠顺王叔有旧,那近来南安王府与忠顺王府的纠纷,朕就交给你来处置了记得务必要让太上皇满意!”
说着,也不等贾雨村回应,便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贾雨村虽知道这事儿难办,可事到如今又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深施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皇帝又不自觉地拿起了焦顺的请罪折子,焦某人的文笔一向不咋样,但描绘昨天晚上和梅夫人的事情时,却竟写的颇为传神,看的皇帝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不过
这焦顺也不全然实诚,只这将近一个时辰的描述,就极尽夸大之能事,都是人生肉长的,怎么可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