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府。
听着门外潮起潮落的咒骂声,两个被临时调拨过来的家仆都是一脸晦气。
就在几天之前,梅府还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谁能想短短几天之后,竟就沦落到被人堵门谩骂的地步?
若只是骂几句倒也罢了,反正骂的又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无奈总有人试图往院子里丢东西,什么石头砖瓦、烂菜叶子、隔夜馊饭的,小心躲在门楼里也还罢了,最缺德是还有人往里面泼粪水!
原本守门的老六,就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断断续续吐了半个时辰,当晚就给病倒了,所以才临时调拨了别人来守门。
因有此前车之鉴,新来的二人便都捏着鼻子,尽量躲在远离大门的角落。
“唉”
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也不知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哪谁能知道?”
另一个瓮声瓮气中,又带了三分幸灾乐祸:“咱们这还算是好的,那出去采买的更倒霉,昨儿回来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流了满脸的血!”
“唉”
先开口那人又叹了口气,抱怨道:“你说咱们老爷到底图个什么?有一说一,那薛家对咱们老爷可是够意思了,偏他还把人骗到京城里,正八月十五敲锣打鼓的退亲!”
虽然梅翰林最初的催婚的用意,并非是诓骗薛家进京之后再退婚,甚至就连随笔当中,也并未正式提出这种看法。
然而看过随笔的人,却无不如此认定,甚至就连梅府的家仆都不例外。
梅翰林对此争辩了几回,结果反被人嘲笑是做贼心虚人家随笔里压根没提,你就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解释,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为啥?”
另一人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还不就是为了乌纱帽?”
顿了顿,他又用手肘捅了捅同伴:“我听说那薛家小姐生的天仙也似,又乖巧懂事又会吟诗作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且不说老爷,咱们家少爷这回可算是亏大了。”
“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骂声陡然拔高,且又多了些喊打喊杀的言语。
两个人都是一激灵,心道难不成是有人要冲进来?
刚想到这里,又听外面碰碰碰的砸门,那动静,像是要将门板拆了似的!
两个守门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又异口同声的道:“你守着,我去叫人!”
然后两人便面面相觑,彼此都不肯退让。
而这时外面的谩骂声与砸门的声也越发激烈,间或还杂了几声带了哭腔的呼喊。
两人都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其中一个提议猜拳决胜负,只是刚把拳头举起来,就听墙头上有人怒骂道:“特娘的你们是聋子不成?快给少爷开门啊!”
两人愕然抬头,就见自家少爷的伴当之一,正狼狈不堪的攀在墙上怒目圆睁。
两人这才明白外面的动静因何而起。
于是顾不得门前恶臭扑鼻,忙上前下了门闩,将梅宝森接应进来,又千难万苦的关了门。
那梅宝森方才就在外面吐了一回,进门后扒拉着外衣头巾,又吐了一地的胆汁胃液。
好在有丫鬟闻讯赶到,拉着他去屋内洗漱,这才没被自己身上的秽物给恶心死但两个拼死遮拦的伴读就没这份待遇了,只能求人打了水来,光着膀子迎着寒风在院里冲洗。
梅翰林这两日自然也无心奉公主要是不敢出门故此很快便得了消息,与梅夫人一起寻到了儿子院里。
因梅森宝还在沐浴,夫妻两个原是想找伴读问一问缘由的,不过听说两个现今的惨状,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容易捱到儿子洗漱完,从里间出来,梅翰林立刻喝问道:“你这孽障,不在书院里好好攻读,这时候跑回家里作甚?!”
梅森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何况又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如今听父亲责问,也便顾不得什么父慈子孝,哭丧着脸道:“还不是因为老爷的事情,如今同窗们都排挤儿子,我在学院实在待不下,这才想要回家避避风头,谁成想”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梅翰林虽不喜儿子的态度,但却更不满意儿子的遭遇。
当下拍案而起,怒道:“他们身为读书人,怎么也会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他们难道不知道,那焦贼正是我辈读书人的生死大敌?!”
“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在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要去礼部告发他们,除了他们的学、学咳咳咳!”
见他怒急攻心剧烈的咳嗽起来,梅夫人忙一边替他捶背,一边斟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梅翰林好容易缓过劲来,正余怒未消要继续怒骂焦顺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学生,却忽听儿子低着头闷声质疑道:“就算那姓焦的是什么国贼,又与薛家有什么相干?”
拜那篇随笔所赐,薛宝琴的才名早已响彻京城,孝敬母亲、体恤兄长的美德更是人人传颂再加上被吹捧成天仙下凡的颜值,梅宝森怎么可能不动心?
同窗之中不乏有针对这一点嘲讽他的,一来二去,更是闹的他对于父亲一意孤行的做法大为不满。
“你说什么?!”
梅翰林怒而起身,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好个不孝的孽障,难道你也觉得是我错了不成?!”
梅宝森抬头与他对视了眼,然后又低下头道:“儿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方才抬头时从眼色到脸色,却无一处不在提出质疑。
梅翰林气的肺都要炸了,外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误解他也还罢了,竟连儿子也
自己几曾想过要把薛家偏到京城再退亲?!
分明是后来才想到要拿薛家当垫脚石的嘛!
他咬牙切齿的上前,抬手就要梅宝森脸上招呼,梅夫人在一旁伸手欲拦,却终究还是没敢。
啪
梅宝森被打了个趔趄,头却反倒抬起来了,梗着脖子偏着头,半点没有讨饶认错的意思。
梅翰林见状还要再打,却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有位巡城御史陈大人在外面求见,且已经帮忙驱散了门前闹事的乱民。
巡城御史?
梅翰林闻言一愣,心道自己何曾与巡城御史有过交情?
再说眼下就算是有交情的,对自己也多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他正犹豫,旁边梅夫人忙伺机劝道:“巡城御史正管着京城治安,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梅翰林闻言微微颔首,又瞪了儿子一眼,拂袖道:“等回头我再收拾你这小畜生!”
眼见丈夫风风火火的去了,梅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上前用帕子掩住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娇声探问:“森宝,你没事吧?你爹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偏招惹他做什么?”
梅森宝正欲回答,目光不经意间下移,竟就扫见了母亲襟内缀着纯白花边的黑紫小衣,先是一愣,继而忙红涨着脸挪开了视线。
话说
自从今年春天那荣国府的二太太闹出中邪时间,沦为街头巷尾的花边女主之后,这些不正经的小衣竟就悄然泛滥起来,梅森宝私下里和朋友去喝花酒时,就不止一次见过青楼里的姑娘穿戴此物。
可向来端庄的母亲怎么也
难道说非但父亲道貌岸然,连母亲也是表里不一?!
且不提梅森宝的三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却说梅翰林迎至前厅,就见一位中年官员在左首正襟危坐,仔细分辨,倒是有那么一两分面善,可要说彼此有什么交情,却是绝无可能。
“陈大人。”
“梅翰林。”
两人见礼落座之后,梅翰林本该与其寒暄几句、顺势盘一盘根底,但他如今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又十分好奇这陈御史的来历。
于是干脆开门见山的问:“不知陈兄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不敢。”
陈御史拱了拱手,然后脸色忽的一沉:“实话不瞒广颜公,当初学生们与那些工贼在大理寺对峙时,陈某也在场,却因一时不察,被那焦贼用花言巧语诓骗,竟就沦为了他为虎作伥的帮凶!”
说到这里,陈御史脸上涌出刻骨铭心的恨意,攥拳道:“陈某深以为耻,曾立誓必要一雪此恨!”
却原来这人正是当初被焦顺言语挤兑,立誓不偏不倚的陈垨。
虽然他说的信誓旦旦,不过梅翰林却是将信将疑,毕竟当初那夏报的编辑也曾慷慨陈词,最后还不是
于是他带着三分警惕又问:“陈兄准备如何雪恨?”
“不瞒梅兄。”
陈垨咬牙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留意那焦贼的动静,虽不曾拿到他什么把柄,但对其的狡猾无耻却是知之颇深如果我所料不错,梅兄近日的遭遇多半就是他在暗中操纵!”
梅翰林对这话仍是半信半疑,那焦顺不过是家奴出身,真就有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也实在是太过魔幻了。
若说是有人暗中谋算所致,倒也算是解了他心里的疑惑。
略一迟疑,梅翰林便故作无奈的叹气道:“就算真是那焦贼所为,眼下又如之奈何?”
一边说,他一边直勾勾的盯着陈垨,期盼着对方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来陈垨主动找上门来,总不能就只是为了向自己诉苦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陈垨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冷笑道:“那焦顺机关算尽,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我这几日一直倍加留心,竟就得了个天大的把柄若操作得当,足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欧?!”
梅翰林霍然起身,两眼放光的追问:“敢问是什么把柄?!”
陈垨却没有直言,而是卖起了关子:“不知广颜公可曾看过初五那日,报纸上登的文章?”
梅翰林闻言不由得脸上发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文章?
那就是在他的引荐之下,采访亲朋故旧的结果!
错非是陈垨说有法子扳倒焦顺,他一时恼羞成怒真就有端茶送客的心思。
此时却也只能忍着怒气点头道:“有所耳闻。”
陈垨又继续道:“拜这几篇文章所赐,外面传出不少的谣言,其中一则是这么说的”
他捏着嗓子装出个尖利声音:“这文章必是假的无疑,那些读书人最会操弄人心颠倒黑白,当初世宗皇帝欺负孤儿寡母篡夺了天下,都被那些读书人办的报纸吹成是拨乱反正,如今胡编乱造往焦大人头上泼脏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完之后,他便得意洋洋的看向了梅翰林。
梅翰林先是面露惊恐之色,继而忽又狂喜起来!
世宗篡位一事,堪称是本朝最大的禁忌,毕竟太上皇和当今都是世宗一脉,质疑世宗得位不正,岂不等同于是在质疑两位至尊的正统性?
那焦顺能祸乱朝纲,仰仗的就是皇帝宠信,一旦掺和进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梅翰林不由得烦恼尽去,笑道:“果然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却不知陈大人准备几时动手?”
陈垨不说话,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送到了梅翰林面前:“正要请广颜公出面,陈某也好马首是瞻。”
梅翰林接过来扫了几眼,就见里面除了证人证词的来历之外,还详细策划了该如何挑动朝内舆论,让焦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法子。
不过
陈垨自身便是御史,现成就有弹劾百官的权利,为何偏要把这样的事情拱手相让?
听了梅翰林的疑惑,陈垨忙解释道:“广颜公乃是当世大儒,因退亲一事在朝中威望甚隆,而陈某势单力孤,便有百般算计,却也无从施展”
梅翰林虽觉得陈垨没有说实话,但却和对他的马屁颇为受用。
更重要的是,以他现如今的处境,若不继续扛起扳倒焦顺的大旗,又该如何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