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这一声惊呼,直引得周遭齐齐瞩目,但看到她面前站的是邢氏,众人便又纷纷释然了。
在座皆是荣国府的至爱亲朋,如何不知这婆媳二人一贯相看两厌、势同水火?
故此都以为那声尖叫,是邢氏又借机发难所致,于是纷纷又移开了目光,毕竟没有人想要掺和到这对儿婆媳的斗法当中。
唯独刚从男宾席间溜回来的宝玉,还没在惜春身边坐下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于是不知死活的好奇道:“凤姐姐,什么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回头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让你少吃些酒,你偏不听,如今连话都听不清楚了,我怎敢以你来称呼太太?方才分明说的是是极二字。”
“我也没吃多少酒啊?”
宝玉疑惑的挠了挠头,自己方才明明听的十分真切,怎么会听错呢?
可话又说回来,凤姐姐也确实不太可能,会当众用你来称呼自己的婆婆。
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探春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笑着劝道:“哥哥快坐下吃口菜,也好压一压酒气。”
眼见宝玉犹犹豫豫的坐下,王熙凤心下这才送了口气,心道亏得有三丫头在,不然被这傻兄弟一直刨根问底儿的,再惊动了主席那边儿可就不妙了。
她转回身微微一福,态度恭谨的道:“儿媳方才听的也不甚真切,还请太太移步指教。”
“也好。”
邢氏阴沉着一张狐儿媚的瓜子脸微微点头,然后主动向着僻静角落走去。
她原以为焦顺是个体贴的,不想竟也和贾赦一般,将自己当做是玩物工具看待,错非是自己全副身家都在焦顺手里攥着,贾赦如今又疑似染了脏病,邢氏还真恨不能和他一拍两散!
不过
那凤辣子方才的惊讶模样,倒让邢氏隐约产生了一个揣测她先前只顾生气,又犹豫究竟要不要按照焦顺的吩咐做,一时倒没顾上想这背后的因由。
现下仔细一琢磨,却突然惊讶的发现,王熙凤很可能也和自己一样与那焦顺暗通款曲!
这个发现让她惊骇之余,心下的反感也一下子减弱了不少,反而思索起了这件事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故此等到了僻静处,邢氏就迫不及待的追问:“你与那焦顺是不是”
“太太。”
王熙凤却打断了她的话,笑吟吟的道:“顺哥儿因向我求娶平儿为妾不得,说是要给我一件活宝贝相抵,我原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却不想呵呵。”
邢氏方才琢磨了一路,王熙凤又何尝不是思绪万千?
焦顺送的这活宝贝,显然比自己设想的还要重磅,可王熙凤虽希望能捏住婆婆的把柄,却又不希望自己的把柄被邢氏捏住。
故此一上来先拿这话堵邢氏的嘴,同时也是在试探焦顺有没有遵守约定,不把自己的事情随意告诉别人。
从邢氏的反应上来看,焦顺应该是没有明言的。
这让王熙凤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邢氏对她的话也明显不怎么相信,但只要不落人口实,往后就总有推脱的法子。
除非
王熙凤想起了焦顺曾提议让自己和平儿一起,却被自己拒绝的事儿,心道这狗奴才将活宝贝介绍给自己,该不会是想
呸
真真想瞎了他的狼心狗肺!
王熙凤的话,让邢氏有些不确定的自己揣测,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又怎会轻易消失?
更何况她心中也期盼着王熙凤被拉下水,这样一来婆媳双方就又回到了同一个道德水平线,她自己心里也能平衡些。
如今王熙凤不肯承认,她下意识还想逼问,可转念一想,自家这儿媳素来是个有决断的,认定了的事情岂会轻易更改?
若继续追问下去,也只会彻底暴露自己和焦顺关系。
何不有样学样
“这顺哥儿着实不成体统!”
邢氏收束了表情,板着脸道:“因我托他在外面做了些小买卖,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竟就敢指使起我来了!”
“小买卖?”
王熙凤心下一动,试探道:“可是那下西洋的海贸生意?”
邢氏微微颔首,然后反问:“我听说你们王家也参了一股?”
王熙凤用贪墨的银子做生意,自然不敢明目张胆打自己的旗号,故此对外只说是王家的买卖。
确认邢氏也参与其中之后,王熙凤立刻笑道:“这怎么话说的,不想我和太太竟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这往后可就算是有主心骨了,真要是有什么差池,太太可得给我出头!”
邢氏一时有些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
王熙凤便又进一步道:“正所谓同舟共济,往后我倒要和太太多多亲近,太太有什么吩咐,我也一定酌情去办。”
邢氏这才恍然。
现如今的情况是:两人都不肯承认与焦顺的奸情,却又都认定了对方红杏出墙。
故此王熙凤干脆抛开这个核心不提,表面上以财货为由头,以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做为纽带,尝试与邢氏订下攻守同盟。
就这般,婆媳两个各怀鬼胎,又相互顾忌之下,竟也勉强达成了统一意见。
即:邢夫人保证绝不再主动找衅王熙凤,并且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提供相应的帮助譬如帮王熙凤约束贾琏,又或是贾赦再有什么行动时,提前通风报信。
而王熙凤则保证,会适当拿出一些肥缺给邢氏的人,让她多少也能分一杯羹这也多亏王夫人搬去了清堂茅舍,对府里的掌控能力明显下降,否则王熙凤可未必敢瞒着她,答应让邢氏的人入局。
却说就在这婆媳两个互打哑谜,又私相授受的同时。
探春也越俎代庖,请了贾宝玉做中人,将焦顺邀请到附近的某处凉亭里会面。
湘云唱主角,钗黛两个也选择了相陪左右,但让人诧异的是,贾迎春不知为何竟也跟了来。
等双方到了凉亭后,刚寒暄完,探春就忍不住抢着开口问道:“隋阁老辞官的事情可是真的?不知这事儿对焦大哥可有什么影响?”
听她一口一个焦大哥的,焦顺还真有些不适应。
心下琢磨这小丫头莫不是又想给自己设套?
别的不说,她演技倒是长进了不少。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道:“劳三姑娘挂念了,此事自然影响不小,但我这次升任工学祭酒,本就已经是逆势而为,倘若因此就瞻前顾后的,岂不辜负了圣上的信重?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这份危局之下的镇定与洒脱,立刻让探春的心跳漏了半拍,呼吸也因此微微急促起来,一时也忘了要继续开口。
没办法,满脑子英雄情结的三姑娘,最是吃不消这一套了。
史湘云趁机接过话茬,追问道:“那焦大哥可曾想到了应对之策?”
“这个么”
焦顺刻意迟疑了片刻,吊足了对面众人的胃口,这才道:“彻底化解只怕没那么容易,但抵消一部分影响倒也不难。”
“此话何解?”
林黛玉第三个接力发问。
“简单来说,就两个字加钱!”
焦顺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正色道:“我准备奏请朝廷,自明年开始,从国营工坊增收的利润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中下层官吏发放新政专项津贴。”
“新政推行的越好,工坊的利润越大,专项津贴的额度也就越高,如此一来,应该就能瓦解一部分官吏对新政的抵触情绪。”
“这新政补贴先在京城试行,然后再逐步推广到各省新政搞得好的先行,那些抵触新政的,自然就只能再苦一阵子地方小吏了。”
这个法子说穿了并不复杂,发钱解决问题的办法谁会想不到?
真正关键就在于,新政切切实实的能给国家增加收入,而不是那种空口白话的画大饼充饥。
而这个发钱的法子妙就妙在,非但能一部分安抚中下层官吏,更能通过绩效考核的法子,迫使地方官吏推广新政,堪称是相辅相成。
对面六人当中,除了漠不关心的宝玉和心不在焉的迎春,自然都能多多少少的察觉到这法子的好处。
可她们却又拿不准这主意究竟行不行。
毕竟众女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就算处境相对局促的林黛玉、史湘云,也从未体验过那种为生活所迫的窘境。
而她们又听惯了文人风骨的宣传,即便最近见识了读书人为了利益而反对新政的嘴脸,可这勉强也能解释成道统之争。
现在却纯粹用钱来收买
焦顺看出了她们的疑虑,不由笑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毕竟是少数,俗话说缺什么吆喝什么,正因为不爱财的人少,所以诗词歌赋里才总爱提这事儿。”
对这等说辞,最能接受的就是薛宝钗了。
不过她对这法子的疑虑也远比其她人多,当下就指出了其中的疏漏:勤工助学的新政如今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官场上还有阻力,但民间商贾大多都已经开始推动了。
短时间或许还没什么影响,但时间一长,必然会影响到官办工坊的利润。
“怕只怕一旦官办工坊营收减少,会出现增之易,损之难的状况,届时这补贴尾大不掉,只怕对朝廷大有危害。”
到底是真正参与过商业运营的主儿,这番话也算是切中了要害。
不过格局还是小了些。
焦顺笑道:“薛姑娘的顾虑十分有理,只是却忽略了现如今的形势,我朝与西洋人建立正式的贸易往来之后,未来几年出海的货物必然会大量增长,沿途数十国也都是极好的倾销地,至少十年之内不愁货物卖不出去。”
至于十年后还能不能继续吃到海贸的红利,那就要看王子腾督建的海军给不给力了毕竟单方面的倾销必然会引发贸易壁垒,届时自然就只能靠大炮巨舰讲道理了。
当然,这些血淋淋的事情,就没必要在姑娘们面前剖析了。
见众人当中见识最广的薛宝钗也恍然点头,史湘云和探春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而早就听的不耐烦的贾宝玉,更是趁机鼓噪道:“云妹妹好容易见到焦大哥,却怎么一直缠着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依我看,不如、不如不如咱们一起打牌怎么样?”
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便只当是默认了,兴高采烈让人取了牌来,又拉惜春凑了个八人局,并一众丫鬟充当啦啦队背景板。
乾清宫。
隆源帝放下手里的茶盅,然后用大拇指狠狠捻动着眉心,最近他承受的压力比之焦顺强出十倍不止,也亏得这阵子精力旺盛,才没有被文官集团们花样百出抗争所击垮。
而熬过了这一波最激烈的抗议,他疲惫之余,却也愈发的斗志盎然。
太祖爷说的果然没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何况他暗里其实早就不满意隋世龙这个首辅了,如今隋阁老辞官不做,倒正趁了他的心意。
唯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可用的高级官员太少了,皇帝这几天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一个能有资格顶替隋世龙,又肯支持工业改革的人选。
唉
那焦顺若再年长上二十岁就好了。
可真要是放在二十年前,又岂有他的出头之日?
果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正感慨着,裘世安就回宫交旨来了。
一进乾清宫他就匍匐于地,直到禀报完了事情依旧把脸深深埋在地上。
隆源帝初时不曾留意,这时候忍不住道:“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且起来说话。”
“奴、奴婢不敢。”
“嗯?”
隆源帝的声调一高,裘世安忙一骨碌爬起来,却依旧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低垂头颈。
隆源帝干脆凑到近前,伏地身子侧头查看,却见裘世安半边脸上红肿一片,竟是清清楚楚的印了个巴掌印。
“这是怎么回事?”
隆源帝眉毛一挑:“是谁打的你?”
裘世安是自己派出去传旨的,如今却挨了巴掌,这岂不等同是在打自己的脸?
“这”
“说!”
“是奴婢不下心冲撞了忠顺王爷,所以王爷才出手教训奴婢的”
“又是忠顺王叔?”
隆源帝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
说实话,他如今也有些看不懂自家这位叔叔。
若说最初是因为禅让于皇弟的流言,忠顺王逼不得已采取了自污的手段,这他还能理解。
可如今这嚣张的程度也着实有些过分了!
勋贵他要欺辱,武将他要打骂,连传旨的太监他也要教训
难道他就不担心太上皇一旦殡天,自己的下场会无比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