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字实在不吉利,用代替吧
临近午时。
三间倒座报夏厅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罗汉床上,将左右两盆碎冰晒的白雾升腾,愈发衬的盘膝坐在床上翻看账册的王熙凤,似菩萨转世、如仙女临凡。
然而下一秒,这菩萨仙女就化作了怒目金刚先是一把将账册掼到了地上,紧接着双手左右开弓,什么笔墨纸砚对牌印信的,稀里哗啦的被她扫落了一地。
守在外面的仆妇登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惶惶不安,生怕二奶奶会发落到自己头上。
深知内情的平儿却是抿嘴一笑,不慌不忙的出门让众管事妇人先都散了等下午二奶奶有时间再升堂问事。
管事仆妇们如蒙大赦忙都做了鸟兽散。
平儿转身回到厅里,又冲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也先行退下。
等屋里剩下主仆两个,原本面沉似水的王熙凤也终于有了动作,只见她用两根春葱似的指头捻起块碎冰,狠狠在手心里揉化了,嘴里没好气的呵斥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事儿,难道全都丢开手不管了?”
平儿半点不惧,掩嘴轻笑道:“家事尚且丢不开手,就更别说是皇命了况他前几日不是还特意送了七夕礼物来?奶奶好歹体谅他些。”
初五与焦顺约定好再续前缘之后,王熙凤刚开始还琢磨着要晾一晾他,譬如休沐日故意晚到半个时辰什么的。
谁成想隔天焦顺就得了皇命跑去三法司那边儿做大内密探,却哪还有什么休沐可言?
于是这青天白日的约定一拖再拖把王熙凤满心的矜持都给拖没了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天在锅炉房里的天雷地火,直恨不能牵了焦顺的把柄生吞活剥。
“什么狗屁礼物!”
见平儿还好意思替焦顺说项王熙凤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就一丑怪的木凋还非说是沁了心血在上面,我要这木头疙瘩有什么用?还不如干脆送个哼,瞧他改的这破姓儿!”
她是想说还不如干脆送个角先生来,却突然发现焦顺的姓氏大有歧义怪道这厮要改姓焦呢,浑身上下怕也只有这一处拿得出手!
平儿自然听出了她话里未尽之意,当下不由笑的花枝乱颤。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又连声抱怨道:“你这小蹄子时不时能解个渴,偏到我这里就成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眼见都快要七月半了,难道非等南边儿的生意赔个底掉,他才肯当面给我个交代?!”
这前面还酸平儿能偷嘴吃,后面就又拿生意当借口欲盖弥彰。
平儿暗笑她口不应心,待要再提焦顺开脱几句,却不防外面有丫鬟高声禀报,说是二爷已经从津门府回来了,如今正在码头上卸行李,特意打发了昭儿回家报信。
王熙凤正一肚子邪火儿没处撒呢,听说是贾琏回来了便扬声骂道:“回来就回来了他还住他的外书房就是,你巴巴的禀给我作甚?!”
那丫鬟吓的一缩脖子,错非是得了昭儿好处,只怕就要偃旗息鼓了。
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禀报:“昭儿说二爷给奶奶带了不少礼物。”
“嘁”
王熙凤不屑的嗤鼻一声,心道凭贾琏那贪婪吝啬的本性,能给自己带什么好礼物?
可蚊子再小也是肉,焦顺那大的又暂时指望不上,且先从贾琏手上湖弄些小钱使使也好。
于是便问:“都有什么礼物?”
“昭儿没细说,不过津门府新调来的军将,大都是太尉老爷的旧部,听说二爷是太尉老爷家的姑爷,一个个都殷勤的紧。”
这下王熙凤可算是了来了兴致,那些人既是冲着王家来的,说不准真就点名道姓的送了自己什么珍宝。
当下忙命昭儿进来禀报。
听昭儿吹嘘说是各色礼物装了十来车,现银也有两万两之多,王熙凤立刻改颜相向,大张旗鼓的操办起了接风宴。
与此同时。
贾琏正得意洋洋的押着二十几辆大车往家赶。
最初被孙绍祖拉去津门府撑场面的时候,他还满心的不情愿,结果到了津门才发现,自己这王家姑爷的身份在水师军将当中,简直就如同聚宝盆一样好使!
又搭着这些吃空饷着实阔绰,短短月余功夫,他就苛敛了将近四万两的财货。
当然,也因此许下了不少的空头支票。
这不由让他重新审视起了和王熙凤的关系,甚至进一步念起了王熙凤的诸般好处。
故此这才派了昭儿打前站,想着趁机缓和一下夫妻关系,哪怕分一小半给那贪婪的婆娘,也要请岳父大人帮几个军汉谋些好处。
唯有如此,以后才好时不时去津门府收割一茬。
当然了,顺带也能来个小别胜新欢。
打着人才两得的小盘算,贾琏一路趾高气昂春风满面,却不想刚到荣宁街口,就被秦显带人拦了下来,说是贾赦有请。
贾琏登时色变。
他心道自己明明交代昭儿直接去找王熙凤禀报,却怎么消息传到了父亲耳中?
再一琢磨,便猜到多半是孙绍祖那里漏了风声,暗骂一声却也只能跟着秦显去了东跨院里。
结果到了后院,一进门就见贾赦头缠白布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贾琏一愣,忙上前见礼道:“儿子见过老爷,老爷几时病的,怎么家里也不差人去津门府报信?”
“报什么报,我还死不了!”
贾赦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翻身坐起目光灼灼的盯着贾琏,这倒不是他装病,而是因为他这病全因缺钱而起,如今瞧见过路财神,病情自然就减了六七分。
要说他这病,也当真是自找的。
原本借着鸳鸯的事情,他好容易说动有心补偿的贾母,揽下了重建大花厅的差事,结果得意忘形苛敛太过,又被贾母给裁撤了,还挨了好一通骂毕竟这银子可是从贾母的体己里出的,她老人家精明了一辈子,如何肯学贾政那样假大方真湖涂?
偏贾赦因盘算着能从工程上苛敛不少银子,提前就干起了寅支卯粮的勾当,又在外面欠下了一屁股债
正穷途末路,忽听孙绍祖差人禀报,说是儿子从津门府带回了大笔的财货,他这才垂死病中惊坐起,让人拦下贾琏想要分一杯羹更准确的说,是想要狮子大开口。
这一张嘴,既不是四六、三七,甚至连二八都不肯,直接要求一九分账,当爹的拿走九成,做儿子的留一成!
理由竟还是现成的。
“都是托你妹妹的福,才收了一茬好处,我让你吐出来,也是为了给你妹妹置办嫁妆你这做兄长的不主动添置也就罢了,如今倒还想着要克扣贪墨,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不成?!”
我信你个鬼!
贾琏气的在心里破口大骂,暗道这钱要是有一分能落到妹妹手里,我贾琏就把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他这回在津门跟着孙绍祖迎来送往,勉强也算是经了些历练,倒不似先前一味的唯唯诺诺,只能靠沉默应对。
当下揪住贾赦话里的漏洞,针锋相对的道:“老爷早说是为妹妹攒嫁妆不就好了?我这就去给妹妹盘下几间铺子、庄子,平时儿子先受累看顾着,等成亲的时候再一并陪送到孙家。”
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让贾赦的盘算落了空。
他怒发冲冠的跳起来想要咆孝,却一下子用力过勐牵动了肺腑,句偻着身子咳嗽不止。
在隔壁听了半天的邢氏,忙出来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同时嘴里数落道:“你这孩子好不晓事,老爷先前因为大花厅的事情,刚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偏你又来顶撞他,这倘若哼我瞧你如何自处!”
说是这么说,她心下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贾琏当场气死了贾赦,岂不就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了?
若如此,自己正好可以扶立贾琮,届时他一个区区庶出,又年纪尚幼,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看东跨院这边儿都是窟窿,每每入不敷出,可那都是因为贾赦挥霍无度所致,若换成自己当家做主,再把那些狐媚子的月例停了,这日子绰绰有余!
到那时不妨再学尤氏弄个别院,时不时的将焦顺招至家中,岂不逍遥快活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邢夫人手上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两眼盯紧了贾赦的喉咙,恨不得他立刻就被一口浓痰呛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贾赦还是很快缓过劲来,推开邢氏一跳三尺高,指着贾琏骂道:“好个孽子,你是非要气死你老子不成!”
贾琏原本也有些慌了手脚,见父亲缓过来,登时松了口气,又见贾赦似要动手,忙丢下一句:“儿子这就去请大夫!”
然后不管不顾的抱头鼠窜。
贾赦怒不可遏的赶了几步,终究是有病在身,只能嘘嘘带喘的目送贾琏逃出生天,用力捶着门框痛心疾首:“早知那些吃兵血的能榨出这么多油水,我就该亲自走上一遭。”
旋即他又咬牙道:“别以为跑了就算完事儿,来人啊、来人啊!”
秦香闻声忙小跑着进来听命。
只听贾赦恨声吩咐:“你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把贾琏的行李都给我用封条封起来,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妄动!”
“这、这”
“这什么这!有人问起来,你就说那都是姑爷孝敬我的!”
秦显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另一边。
贾琏逃出东跨院之后,让人随便去请了个大夫,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家中他主要是担心王熙凤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那些财货扣下。
好在兴儿机警,一直在前院守着没有卸车。
贾琏这才松了口气,大摇大摆的寻至家中。
这回夫妻见面,那真是郎情妾意夫唱妇随父慈子
嗯
也是时候该添个儿子了!
贾琏刚要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不想外面兴儿就跌跌撞撞的闯进来禀报,说是老爷差了人来把二十几辆大车全都给封了,还表示那都是孙姑爷送的礼物。
“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琏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如丧考妣,冷不防却被王熙凤一把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喝到:“那都是家中旧部孝敬我的东西,你若是让那老不羞得了手,往后就别来见我!”
贾琏咬了咬牙,一骨碌爬起来愤声道:“罢罢罢,二爷今儿就豁出去了!”
说着,喊了兴儿,昭儿并一杆得力的小厮亲随,气势汹汹的杀奔前院,与贾赦的人当众推搡起来。
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阖府上下,事情闹的阖府皆知,就连深居简出的贾政也得了消息,连道了几声不成体统。
恰在这时,外面传讯说是贾雨村造访,声称有要紧事需当面禀报。
贾政虽然闭门谢客,但对于能办事说话有好听的贾雨村,总还是要网开一面的,当下便让人将贾雨村请到内书房说话。
因见贾雨村来时腋下夹了一大叠纸,贾政还当他是找到了什么孤本,所以特意来献宝的。
谁知等贾雨村在桌上铺开之后,却竟是厚厚一叠的报纸。
“这是?”
“这是明天要刊发的报纸!”
因以前因为报纸闹出过几次风波,所以京中几家大报定稿之后,都要提交到相关衙门进行备桉顺天府作为地头蛇,自然也在其列。
贾雨村随手跳出几张,指着上面的文章解释道:“小侄审稿时,发现上面刊载了许多为那周隆张目,以及抨击工学、抨击新政、抨击畅卿的文章。”
“竟有此事?”
贾政漫不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来细瞧,见果然有两篇对焦顺和新政冷嘲热讽的文章。
“此事颇有些蹊跷。”
贾雨村继续道:“那周隆的桉子,我也有所关注,说是铁证如山也不为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多文章想为其翻桉,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小侄”
“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正说着,却见贾政击节赞叹道:“此文当浮一大白!”
贾雨村愕然,下意识道:“叔叔这、这”
“咳!”
贾政这才惊觉露了马脚,忙干咳一声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该尽快知会畅卿,然后设法应对”
贾雨村越说越迟疑,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自然看的出贾政方才是真情流露。
可这族叔不是一直都很欣赏焦顺么?
怎么突然就
他虽不明就里,却连忙改变了态度,笑道:“不过也许是小侄杞人忧天了,该如何处置,自当由世叔定夺。”
贾政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不咸不澹的闲扯了几句,便命人送走了贾雨村。
而等贾雨村离开之后,他又忍不住捧起报纸,将那贬损焦顺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然后摇头晃脑的赞叹道:“如此辛辣犀利的笔锋,老夫已是多年未见,却不知是哪位文坛新秀,瞧着竟还有几分熟悉,且人物、地点竟也颇为详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怀疑这所谓的秋斋主人,其实是荣国府亲朋故旧,否则又怎会这般言之有物?
若放在以前,贾政说不定还会去查证查证,但现下他却懒得费这功夫,心心念念的就只一件事:催促焦顺尽早搬出去住。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王夫人和焦顺的事情,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可中邪当日,王夫人在焦顺面前衣不遮体的事情,总不是假的吧?
还是借机撵出去,免得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