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六月初五当日。
未时刚过下午三点以后,暑气正盛旳时候,忽有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到了青堂茅舍。
这青堂茅舍位于省亲别院东北角,与西面姑娘们的住所隔着大观园正殿和溪水池塘,与南面宝玉的怡红院隔着数处家庙,原本是这省亲别院里最清净的所在。
但最近先是王夫人带着大队人马来此驻扎,昨儿连薛姨妈也来搬了过来,这里也便分外热闹起来。
却说那一队人马刚到了大门外长长的台阶下,门前就有眼尖的丫鬟瞧见了,边往里跑边喊道:“二奶奶来啦,二奶奶来啦!”
打头的王熙凤见状,不由笑骂道:“好个没规矩的小蹄子,不过来迎我就罢了,怎么还跑了?”
旁边打伞的仆妇赔笑道:“这必是姨太太身边的人,她老人家和善,最不爱拘束小丫头们,结果一个个都惯成了这样。”
王熙凤闻言嗤道:“也就是宝丫头不在家,不然看她们那个敢造次!”
说话间,她就领着人进了院门。
到了廊下,吩咐仆妇丫鬟在外面候着,原打算直接挑帘子进去的,不想却被彩霞拦了下来。
王熙凤诧异的上下打量了彩霞几眼,惊奇道:“你拦别人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拦?”
“二奶奶莫怪。”
彩霞连忙解释:“这天儿实在是闷热的紧,姨太太耐不住衣着打扮上就有些所以太太特意吩咐下任是谁来也先别往里面领,免得姨太太脸上挂不住。”
王熙凤想起姑母的做派,心下这才消了芥蒂,掩嘴笑道:“宝玉总说女人是水做的莪看这话用在姑妈身上一点都不假。”
“可说是呢!”
彩霞也忍不住感慨:“姨太太早晚都要沐浴又是中午还要加一回,这每天用的花瓣香精都能论斤算也亏是薛家豪奢等闲人家可万万供养不起。”
其实王熙凤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奢侈做派,她一面拿手帕当扇子用一面笑道:“这一点宝丫头可不随她从不爱用什么香精花瓣的,那蘅芜院里素净的我都看不下去了,这哪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要我看,还是姑妈这样更好。”
正说着就听屋里有人道:“凤丫头这是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话音未落那帘子就从里面被卷起露出薛姨妈和煦亲切的笑脸。
“说姑妈爱干净呢。”
王熙凤笑着回了一句便上前挽住薛姨妈往里走。
到了里间卧室里只见王夫人正对着镜子整理衣襟袖口的褶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脸上红彤彤的像是贴了两团火烧云。
王熙凤虽然好奇两人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可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探究长辈们的私密何况这次来也是有正经事要说的。
于是松开薛姨妈上前见了一礼,正色道:“太太江南甄家刚刚派了人来,说是他家秋后要修缮祖坟问要不要帮着咱们家也一起修整休整。”
“我琢磨着两家虽是老亲,祖坟也都在一处可总不好白让他家出人出力,要么是派了人去要么是拿一笔银子给他可为修这园子家里本就没缓过来如今大老爷又闹着要修那大花厅,实在是”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先来请示太太,看是报给老太太知道还是去请老爷做主。”
这一番话说完,还不等王夫人开口薛姨妈先就道:“修祖坟是大事儿若实在不方便,我先帮着”
“且不急!”
王夫人急忙拦住了她,王熙凤刻意当着薛姨妈提起这话来,本就有借助薛家的意思,若放在以前,王夫人多半也乐见其成。
可现如今她和贾政闹翻了,却不想再让薛家填这窟窿就算是要填也得等贾政服了软再说。
故此她拦下薛姨妈之后又对王熙凤道:“要早几日,家里还能挤出些钱来偏宝玉又应承下要跟皇上一起做那什么车的买卖为今之计,怕也只有求老太太拿些体己出来了。”
“这事儿咱们都不好张口,你回去让琏哥儿禀给老爷且看老爷怎么分说。”
说着,朝王熙凤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一旁的薛姨妈。
王熙凤在宅斗方面是何等的通透?
当下便领悟了王夫人的意思,也瞟了眼一旁懵懂的薛姨妈,立刻恭声应了,然后又陪着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出了青堂茅舍。
到了门外,却见平儿正廊下和彩霞说话,王熙凤不由纳闷道:“你怎么也来了?”
“二奶奶。”
平儿忙道:“东府珍大奶奶方才派人来问,那妙玉师太可曾答应要收哥儿?若实在强求不得,她们也好尽早往外找好的去。”
“这事儿问我有什么用?”
王熙凤微一撇嘴,就要派人去打听贾宝玉现在何处。
平儿忙拦下她道:“奶娘不用打听了,我来时瞧见丫鬟们往藕香榭里送西瓜想必都在里边避暑呢。”
“她们倒会享受。”
王熙凤又拿帕子扇了两下果断道:“既赶上了咱们也过去跟着解解闷儿吃她们几片西瓜再走。”
说着打头就往外走。
“奶奶仔细别晒了!”
平儿忙要过遮阳伞,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上去。
一路无话。
等通过长长的栈道连桥,进入四面环水的藕香榭,果见里面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也不知刚才是谁说了笑话,十几个人围着七八个切开的西瓜,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地上桌上更是喷了不少的果肉汁水西瓜籽,袭人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清理。
“好啊”
王熙凤见状银铃也似的笑道:“怪不得四处找不见人,原来都在这里藏着呢!”
这本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打趣,偏林黛玉较真儿道:“哪里都在,二姐姐就不在。”
王熙凤便也只好追问:“二妹妹怎么不在?”
“听说是病了。”
史湘云拿帕子抹了抹嘴上西瓜汁,抢着答道:“好像病的还不轻,大太太昨儿来了一趟,今儿下午又来了,听说还要在院子里住下呢先前我跟宝姐姐本想去瞧她,结果就被大太太给拦下了。”
“还有这等事?”
王熙凤原本是因被林黛玉挤兑,才不得不追问了一句,可听说大太太也在缀锦楼,却不由得认真起来,蹙眉道:“既连大太太都被惊动了,怎么也没人去知会我一声?”
说着,便不满的看向一旁的李纨。
李纨见她挑自己的理,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然后又遮遮掩掩的道:“二妹妹没什么大碍,你要实在不放心,自己过去瞧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王熙凤见她这般说,便知道其中必有隐情。
有心不想沾染这些个麻烦,可迎春毕竟是贾琏的庶妹,自己作为嫂子不知道也还罢了,既知道已经惊动了大太太,又怎好不去缀锦楼上走个过场?
于是便道:“那我一会儿就过去瞧瞧对了宝玉,东府里珍大嫂子差人催问呢,妙玉那边儿到底怎么样,她应是不应?若是不应,也别耽搁了东府里另找好的。”
听王熙凤问起这事儿来,贾宝玉脸上登时显出尴尬之色,期期艾艾的道:“她、她不大乐意,说是、说是”
妙玉实是嫌弃宁国府名声不好,所以才坚词拒绝的,但这话贾宝玉自然不好明说,可欲要想个理由搪塞,一时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才好,于是便吞吞吞吐吐的僵住了。
“管是为什么呢。”
王熙凤见他说不出理由来,也懒得刨根问底,不以为意的摆手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也别往前凑,由着珍大哥自己张罗就好,咱们还免得沾染上不是。”
宝玉悻悻的应了一声,垂头丧气的喝起了闷酒。
王熙凤与姑娘们雨露均沾的笑闹了几句,便又领着平儿离开藕香榭,兜兜转转到了缀锦楼。
这缀锦楼在西北角,从青堂茅舍算起,几乎是顶着日头绕大观园走了一大圈,王熙凤本就是养尊处优的,平日稍远些不是坐轿就是乘车,如今全靠两条腿走路,一时累是香汗淋淋。
等进了缀锦楼不等丫鬟们招呼,她便一屁股坐到了大门前刻着棋盘的石桌旁,大喘气的自嘲道:“真是不中用了,方才还笑姑妈是水做的,不想自己就出了这一头的汗。”
“呦”
话音未落,头顶就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道是谁这么兴师动众的,原来是你。”
王熙凤抬头看去,却见盛装打扮的邢氏正在二楼凭栏下望,因角度的问题,那原本就透着刻薄的脸色,愈发显得咄咄逼人。
王熙凤忙撑着桌子起身,陪笑道:“太太果然在这里,方才我听说迎春妹妹病了,路上走得急了些,所以就迎春妹妹怎么样了?可曾请大夫瞧过?”
“她好着呢!”
邢氏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这事儿少不得还要你们夫妇出面,你且先上来说话吧。”
等王熙凤上到二楼,就见贾迎春垂头耷脑的坐在角落里,虽然气色差了些,看着倒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至于一旁的邢氏,则是比平日里又添了三分颜色,倒像是刚吸走了迎春的精气神一般。
邢氏也不让王熙凤落座,直接开门见山把贾赦相中了孙绍祖,准备把迎春嫁去孙家做续弦的事情说了。
饶是王熙凤早就猜到她多半是要作妖,可也万没想到会是这般荒唐的事情,一时惊的瞠目结舌,半天才支吾道:“这、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老爷都已经认准了的事儿,还有你挑理的份儿?”
听她似有反对的意思,邢氏登时拉下脸来,虽然她今儿进院子的主要目的是要与奸夫偷情,可这并不妨碍她认真执行贾赦的指示毕竟这桩婚事若真成了,她少不得也能从中捞些好处。
王熙凤骨子里虽不怕这婆婆,可到底百善孝为先,明面上也只能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垂首道:“不是儿媳要挑理,实在是去年那孙绍祖堵门骂街的事儿,满京城早都已经传遍了,如今偏又要到时候却让外面怎么说咱们家?”
“怎么说?说咱们老爷大度呗!”
邢氏不以为意的一甩手:“这事儿你知道就成,有用到你和贾琏的地方,老爷自然会知会你们,旁的也不用你多管闲事!”
见她这般蛮横无礼,王熙凤气的暗咬银牙,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这年头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做嫂子的又如何能僭越这些规矩?
何况她也没道理为了迎春与大老爷夫妇死磕。
于是咬了咬牙,便也顺坡下驴直接告退。
离开缀锦楼之后,她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自然不会继续在园子里继续逗留,直接就领着平儿风风火火的出了省亲别院。
“二奶奶。”
“二奶奶。”
守门的婆子恭敬见礼,等到王熙凤领着人走远了,这才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这怎么一个个都往园子里跑?”
“你管它呢,咱们自己警醒些就好如今里面还有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咱们可千万别忘枪口上撞!”
返回头再说那缀锦楼里。
王熙凤走后,邢氏又开始极力夸耀那孙绍祖,她其实也不知孙绍祖的家世人品,只一味往前程与钱程上掰扯。
不过等到了入夜后,她的话渐渐就少了。
沉默寡言的,隐隐又透着躁动不安,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好在对面是二木头迎春,别说瞧不出异样来,就真瞧出了异样也绝不会主动探究。
铛铛铛
到了亥时晚上九点,一楼的座钟刚开始报时,邢氏屁股底下就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然跳起来慌里慌张的道:“这鬼天气热的人心慌,我去外面随便逛逛你且睡下吧,我回来就在楼下客房里安歇。”
迎春忙也跟着起身,温吞道:“那我让人给太太掌灯。”
“用不着,我只在附近走走,要那灯火做什么!”
邢氏极其生硬的推拒了,然后不由分说就提着裙角下了楼。
夜色中,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层层花圃,眼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假山,心知是到了蓼汀花溆,忙一面左张右望,一面学起了猫叫。
刚叫到第三声,那黑洞洞的假山里就迎出个魁梧的身形。
邢氏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奇焦顺是怎么进来的,正要开口询问,却被焦顺连拉带扯往假山里拖去。
被那铁钳似的大手抓住,邢氏立刻想起了往日里快活,当下什么心思都没了,两条腿踩着棉花似的任凭牵引。
眼见到了一处背人的所在,焦顺在前面放缓了脚步,邢氏心知是到了正地方,忙瞪圆了眼睛往里张望,不想却忽听有个妖媚放荡的声音笑道:“嘻嘻,我说是叫春的猫儿吧,偏你非要出去看,难道还真怕那死丫头来抓呀?!是谁?!”
说到一半,那人才觉察出了不对,吓的放声尖叫起来。
邢夫人听着这声音很是熟悉,可被那尖叫声吓了一跳,哪还顾敢仔细分辨?
她下意识转头就逃,不想却被焦顺拦腰抱起,大步向前丢到了那女人身边,嘴里嘿笑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这时候来的自是与你作伴的妙人!”
上章都起名叫幕间了,自然是枝节铺垫无疑,为啥还会觉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