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了一个简易的码头,远处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听到这声音,弘治皇帝顿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还板着的脸,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和熙的笑容。
他不由回头对方继藩问道:“这里还有人读书?”
“有。”方继藩道:“太子的门生张元锡,虽是射箭厉害,可他腿脚不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不能用,太子殿下便在此搭了个棚子,让他在这教授一些孩子读书。”
张升一听,目光顿时不一样了!我儿子在啊!激动得不得了,眉飞色舞的道:“吾儿竟也为人师了。陛下,不妨去看看吧。”
“下次吧。”弘治皇帝虽也想去看看,可是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看这里都是矮棚子,贼人们大抵就暂住于此,环境很糟糕,不过可以看到远处连片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有沿着河道,连绵的堤石。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无数个弯腰在此清淤,却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贼子,他不由道:“这便是鄱阳湖的贼?”
方继藩点头道:“正是。”
这个和弘治皇帝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弘治皇帝讶异地道:“朕还以为他们很凶残呢。”
方继藩便道:“陛下,其实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民,当初实在没有了活路,才入鄱阳湖为盗,可说穿了,他们就是一群失地的农户,这些农户可怜得很,比军户还要惨,宁王正是凭借这些,想利用他们作乱,太子殿下则说则说”
弘治皇帝很认真地听着,对于太子想说什么,有着浓厚的兴趣。
可见方继藩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不禁追问:“说什么?”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效果呀,便道:“太子殿下说,天下无贼,所谓的贼,不过是有心人裹挟,又被官府欺压,生活难以为继的贫民罢了,倘若他们都是贼,那么官府比之这些贼,危害更甚,这庙堂之上,岂不都是贼子了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这些话,其实是他自己想说的,说实话,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最见不得的就是穷人,看着这些江西老表们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去做贼,这可还是号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啊,由此可以想象,土地的兼并,以及官府的压榨,到了何等的地步,我方继藩能忍嘛?
当然,若是直接骂满朝文武,那就太招人恨了,方家以后还要交朋友呢。
如今自己的孩子都要出来了,得给孩子积点德,留个好人缘。
弘治皇帝皱眉道:“他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一脸诚恳地道:“臣也劝过他,不可太激进,可殿下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身后的马文升人等,个个很是尴尬,那江西巡抚王震,更是头皮发麻起来。
弘治皇帝似乎注意到侍驾的大臣们所面临的尴尬,便道:“百姓们没有土地,为何不租种土地?”
方继藩道:“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下的田地,大致没有多少增加,可人口却是增加了数倍,从前租种土地能有一口饭吃,而今却是难以果腹了,何况大户人家,往往隐匿土地,不必缴纳粮赋,可小户人家,税赋却是日重,一个小灾小难,人便活不下去了,做贼总比饿死要强。”
其实这话没毛病,可在这上头纠结,就不好说下去了,弘治皇帝便没做声了。
方继藩又道:“至于红薯和土豆,江西这里,推广的也不够及时,所以”
王震大汗淋漓的道:“陛下啊,这并非是臣的疏失,而是宁王丧心病狂,处处掣肘阻碍啊。这么多百姓都被他逼去做了贼,宁王万死啊。”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我还听说,鄱阳湖附近有士绅侵害人田产,甚至有人逼良为娼转卖去南京的。”
王震惊恐地抹了一把汗,又连忙道:“宁王猪狗不如,为某些士绅做后盾,臣等实是鞭长莫及。”
方继藩接着道:“可这里你口里所说的贼,哪一个背后都有凄惨的身世,江南是鱼米之乡,竟糟糕至此。”
“宁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臣一定好好的搜罗宁王的罪状,将其揭发出来。”王震忙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么说来,他们不是贼?”
王震一愣,却看着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只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真是误会了,这些可怜的百姓,哪里是贼,都是宁王倒行逆施的结果,可见这宁王是无耻卑鄙到了何等地步,天地所不容也。”
却说着,竟见远处,朱厚照已是小跑着来了。
弘治皇帝远远的眺望到了朱厚照,心里不禁一暖!
待朱厚照到了面前,弘治皇帝深呼吸,可朱厚照正待要拜下时,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心中火起!
你这家伙,倒是走的干脆!
他下意识的道:“小畜生你做的好事。”
朱厚照已是如行云流水般的拜倒,道:“让父皇担心,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愣,老脸一红,便收了怒色道:“寻个干净的地方说。”
“这里没有干净的地方哪。”朱厚照道:“不过父皇不妨到儿臣住处来,儿臣那儿还算干净。”
说着,便领着弘治皇帝和众臣到了一处帐子,这帐子就在乱石附近,哪里有半分的干净,钻进去,也不过有一个稻草铺的床榻而已。
朱厚照很随意的取了稻杆,直接一铺,便让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倒也没有太多计较,而是道:“此次,你诛宁王,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难得父皇居然夸奖了自己,朱厚照高兴得眉飞色舞,乐呵呵的道:“主要是父皇平日教诲的好。”
弘治皇帝想喝茶,舔舔嘴,他这细微的动作,萧敬看了个仔细,立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忍不住道:“这里有茶吗?”
“没有。”朱厚照道。
“”
朱厚照解释道:“来的急,也没预备茶叶,待会儿儿臣去问问二狗子,让他去问问人。”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像是从地里出来的泥猴子,却也知道这是西学的理论,讲究的是所谓的同理之心,再看看那一尘不染的王震,心里不由感慨,不过他道:“仁寿和坤宁两宫,若知道你在此胡闹,不知该有多担心,所以你立功心切,朕可以体谅,却也不可如猴子一般四处乱跳,知道了吗?”
朱厚照道:“父皇,这可怪不得儿臣,儿臣也是被人所蒙蔽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谁蒙蔽你,继藩?”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刘瑾!”
“”弘治皇帝拉下脸:“他已死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刘瑾若是还活着,估计太子给他栽赃,良心还会不安呢。
现在死的真是及时啊,连良心的负担都没有了。
朱厚照道:“当初儿臣可不想来江西,可刘瑾总是在儿臣面前说儿臣不来可惜了,儿臣耳根子软,一听,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危险,何况还能为父皇分忧,所以儿臣便来了。”
这等事,也辨不了真假,反正刘瑾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所对证了,还不是任他朱厚照编排?
弘治皇帝已决定不再追究了,便道:“朕此番来寻你,是带你回京的,这里的事自有地方官吏来安置,你不必费心。”
朱厚照却是苦瓜着脸道:“可是儿臣来都来了。”
弘治皇帝便道:“朕在此,巡视几日后,届时你便随朕回京,尔是太子,岂可这般率性而为呢?何况你竟还骂庙堂上下大臣,你是储君,他们与你,有君臣之义,不可如此。”
朱厚照只好很不情愿的道:“儿臣知道了。”
那王震笑吟吟的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怎可在此烂泥地里栖身呢?而今陛下和太子殿下相见,臣见了,也是欢欣鼓舞,不妨就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驾南昌府城,听说陛下圣驾来此,南昌府上下的供奉早已预备妥当了。”
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不去,本宫还得在此办完一件大事才走。”
“大事”
所谓的大事就是修桥。
这可是要横跨赣江的大桥啊。
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桥梁,毕竟这赣江最窄之处,哪怕是自滕王阁至西岸,中间倒有一些河水冲刷出来的小洲,可如此长的距离,实是无法想象。
可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想试一试。
听说要建桥。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他询问随行的马文升,马文升等人纷纷摇头:“陛下,这断然是不可行的,这赣江的河面实在太宽了,若是这里能修桥,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河流岂不都可以修筑桥了吗?”
这个时代,若是小河,修桥倒也罢了,可似赣江这样规模的江河,修桥真可恶是痴心妄想了,不过倘若真是能修出来,却不知能造福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