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老师,是今天的报纸,我随手拿来包烧饼了。程千帆微笑着,轻松随意的说道,新报纸干净。
有细节之细微疏忽,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绝对不犯错误。
程千帆平常如此谨慎,就是为了降低细节失误的次数,毕竟失误越少越好。
而一旦有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疏忽,要做的就是给出最及时且准确、合理的应对:
意即用合理的解释把不合理的细节规避掉。
出现问题的时候,只要做到不慌不忙,反应足够快,基本都能够应对得当,最起码在当场的那个时刻不至于被怀疑。这种事情,最怕是心里有鬼,然后会紧张。
也许本来今村兵太郎只是随口问了这个问题,并未多想,但是,倘若他自己因为心里有鬼,以至于神色有异样,这才是最致命的。
游走于钢丝绳,对于程千帆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他的回答很随意:
宫崎健太郎关心食品卫生,用新报纸包烧饼,这个理由非常正当。
健太郎有心了。今村兵太郎微笑说道。
毕竟烧饼摊确实是不会使用新报纸包裹,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便随口问了句,这是出于一种细心的习惯和职业惯性。他最喜欢的就是宫崎健太郎对他的这种态度,尊敬,恭敬,同时又有着真诚的亲近。
这个人啊,骨子里还是有着诗人的柔弱灵魂的。今村兵太郎忽而说道。
老师说什么?程千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正在惬意的喝茶,没有听清,今村兵太郎说什么,下意识问道。健太郎,你的中国文学素养也是不错的,你来评价一下这首诗。今村兵太郎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宫崎健太郎,说道。
诗?程千帆接过报纸看,旋即露出恍然之色,老师说的是汪填海的这首诗啊,学生之前看了几眼,没太在意。
你现在分析一下这首诗。今村老师开始传道,他认真的说道,健太郎,你要牢记,中国有一句古话诗以言志,从这样一首诗,我们能够分析出很多。
可是,据我所知,很多诗人都善于伪装,就以写了悯农的李绅来说,此人实则是一个豪奢跋扈,倨傲残暴之人。程千帆思忖说道。
不。今村兵太郎摇摇头,就以健太郎你说的这个例子,你知道了李绅的真实面目,再去品味悯农,你会有什么不一样感觉?
文人的粉饰,两张面孔。程千帆想了想说道。
今村兵太郎微微颔首,意思是这不就是品味研究这首诗得出的结果吗?
学生明白了。程千帆表情认真,态度真诚且恭敬,诗以言志,无论是真的志向,还是伪装,都有其研究价值。说着,他轻声读了手中报纸今村兵太郎点出的那首诗。按照伪中央机关报中华日报的说法,此乃心忧家国的汪先生在从海飞往日本的飞机:
汪先生俯瞰破碎山河,咏诗一首,表达了他当时无限感慨的心情
疆亩纵横绿野恢,禾苗如水树如苔
老农筋力消磨尽,留得川原锦绣开。
嗤。程千帆嗤笑一声。
怎么?今村兵太郎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学生。纵观此诗,满篇都是感慨,老农?汪填海这是自比为支那奔走的老农?程千帆轻蔑一笑。
最后一句呢?今村兵太郎并未对宫崎健太郎的分析进行点评,尽管在他的角度来看,汪填海此诗句中的老农,更像是比喻中国贫弱的国力。
最后一句倒是还可以。程千帆客观评价说道,按照报所说,这是汪填海去帝
国的飞机写的诗,这句话应该是寄托了此人对于重开山河,的期盼。
说到重开山河,的时候,他的语气重了一些,言语中的鄙薄之意丝毫不掩饰。
不仅仅如此,程千帆更是带着嘲讽汪填海的口吻对今村兵太郎说道,老师,汪某人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帝国辛辛苦苦占领了支那,然后就是为了拱手让给他吧?
今村兵太郎先是哈哈笑,然后他摇摇头,意有所指说道,那是一个有着浪漫主义色彩的,同时又有着悲观主义灵魂的文人政客。
自从这位国党副总裁逃离渝城,公开发表和平声明后,包括今村兵太郎在内的帝国高级外交官都更加重视研究汪填海。其中,今村兵太郎另辟蹊径的从汪氏的诗词、文章入手。在今村兵太郎看来,汪填海骨子里有着文人的多愁善感。谨以汪填海在帝国大正十二年所作的一首诗为例。
此诗名为:
浣溪沙
远接青冥近画阑,鸥飞渺渺不知还。陵高弥觉碧波宽。玉宇鲜澄新雨后,翠岚融冶夕阳间。果然人世有清安。整首诗歌有着非常明快的音符,这正如汪填海此时的心境。
汪填海此时备受孙逸仙的器重,被委托代表其前往奉天同张雨亭会谈,可谓是意气风发。
转眼,传闻与其关系密切的一名女子在汪夫人的逼迫下,精神受到刺激自杀身亡,汪填海的精神大受打击,行文间颇有阑珊孤苦之意。
在今村兵太郎看来,对于一名在一个大国的重要党派中位列少壮派代表的政治家来说,这显然是不合格的。
由此,今村兵太郎向外务省提交之关于汪填海的研究报告中,着重提及了自己对于汪填海的性格的研究:
其人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有着可笑的浪漫主义思维,同时一旦遇到挫折,又会迅速悲观。
进而,他判断汪填海性格柔弱以至于多疑,反复。
今村兵太郎通过对于汪填海的诗词文章的研究,得出关于这位国党二号人物的性格分析报告引起了外务省的重视,此也是今村兵太郎近年来最自得的学术研究,之一。
正是因为如此,程千帆才会故意选择了有汪填海的这首诗歌的版面来包烧饼,就是为了引起今村兵太郎的注意和谈兴。
是的,正是谈兴。
由这首汪填海的诗歌引起的话题,显然令今村兵太郎颇为喜欢,他谈兴正浓的开课,向爱徒讲解自己对于汪氏的分析和研究成果。
程千帆并未提及汪填海此前在日本东京同日本人进行的密约谈判。
他很谨慎,甚至连旁听侧击都没有做。
他另辟蹊径,或者更加确切的说是不着痕迹的投其所好顺着今村兵太郎的研究成果入手:
重点围绕汪填海的性格作为话题。
这样一个没有果敢的政治决心,同时又多愁善感的文人政治家,帝国真的能够完全相信吗?程千帆皱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老师您也说了,这个人有着单纯的可笑的浪漫主义灵魂
他看向今村兵太郎,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人真的认为他组建了新政权后帝国就会让出占领区。
健太郎,我很欣慰你能够想到这一层。今村兵太郎微微颔首,你的这种感觉是对的。
他轻笑一声,事实,对于汪填海,帝国一开始是非常不信任。
从今村兵太郎的侃侃而谈中,从一位日本高级外交官的口中,程千帆近距离捕捉到了日本人,或者说日本内阁、外务省对于汪填海的矛盾态度。
而这种矛盾态度,其中最尖锐的一点就是:
没有足够信任。
首先是日本人对于汪填海提出的组建的新政权本身的怀疑。
今村兵太郎的讲课,认真聆听的学生有着自己的理解:日本人一直对汪氏正在筹谋的新政权的性质是纠结的。许是因为日本人本身喜欢搞阴谋诡计,当然,他们自己认为此乃大国谋略。
时至今日,在日本内部依然有一个声音,他们甚至怀疑汪填海叛逃、另立中央的行为是不是阴谋:
此是否是汪氏一个和常凯申串通的阴谋?
或者说,从一开始,外务省内部一些人就对此抱有深深的怀疑态度。
而从今村兵太郎的口中,程千帆得知,岩井英一对此也是有疑惑且保持警惕的。
岩井英一甚至还特别同影佐祯昭进行了一次会晤。
而一直和汪填海保持密切联系的影佐祯昭甚至也承认,帝国部分人士之担心,未尝不可能。
老师您认为汪填海和常凯申合谋的可能性大吗?程千帆给今村兵太郎的茶杯续水,讨教问道。
没有答案。今村兵太郎摇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他的表情是凝重的,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个庞大的国家有着悠久的战争史,战争伴随着谋略,任何情况都是有可能的。
有没有……程千帆给自己的茶杯也续了水,随口说道,查一查就清楚了。
今村兵太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宫崎健太郎的话令他心中一动。
他的研究报告偏向于学术性,如果要取得进一步的突破和价值体现,倒是可以在具体实际下一番功夫。
法租界,爱棠路,三百一十三号。
这是一处公寓楼。
三楼三零六房间。
车璐旺连续咳嗽了几声,他起身打开了门窗。
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又都是老烟枪,房间里烟雾缭绕,实在是有些呛人。
六饼。祖英柏摸了一张牌,用手摩挲,又扫了一眼自己的麻将牌,郁闷的将这张牌扔了出去。
糊了!嘴巴里叼着烟斗的李万茂将麻将牌一推,搓了搓手,哈哈大笑,阿拉等的就是咛这张牌。
说着还冲着祖英柏面前看了一眼,没钱啦?
祖英柏也不说话,他直接从兜里摸出一张信封,朝着桌子一拍。
车璐旺瞥了祖英柏一眼,他认出来这信封,立刻便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刚发下来的经费,确切的说是祖英柏的行动大队四分队的活动经费。
不过,车璐旺并未多说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李万茂。
李万茂是海区的督察长,别看他车璐旺现在挂着海区特派员的身份,这只是虚衔,实际海区的老大是李万茂。从某种程度来说,李万茂这个督察长的权利比海区区长郑利君还要大。
李万茂吸了一口烟斗,舒坦的叹口气,似是没有看到祖英柏拍在桌面的信封一般。
而坐在李万茂右侧的俞正则嘴巴里叼着烟卷,对此也是视而不见。
李督察长都不说话,他这个行动大队队长多管闲事做什么,而且,祖英柏是他的手下,素来对他孝敬有加。
当然,最重要的是,作为前任海站站长王鉄沐的前朝余孽,俞正则现在在海区内部的地位有些尴尬,海区区长郑利君是用他却并不信任他,故而他正在积极向李万茂靠拢,自然一切以李万茂马首是瞻。
要不然,他闲得慌陪李万茂打牌,还频频点炮?
俞正则的嘴唇动了动,烟灰飘落,嘴巴里嘟囔着一句,姑娘们怎么还没来。
麻将都已经打了三圈了,陪打的姑娘们还没
到,他有些不满了。
不用等了。李万茂瞥了俞正则一眼,我没让过来。说着,他一只手慢悠悠却娴熟的摆牌,右手将烟斗取下搁在了桌一个象牙制的斗盘,扫了一眼另外三人淡淡说道:玩玩麻将可以,女人嘛,就算了。
是的。车璐旺立刻附和说道,闲杂人等,还是尽量远离为妙,日本人的鼻子灵着呢。
说着,他抄起毛巾擦拭了额头的汗水,我可是在重庆都听说了那位薛先生手里那帮蠢货,就是找女人打麻将的时候被日本人一锅端的。
说着,他笑了,戴老板听说这事,骂薛应甄的人不愧是蠢货。
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戴老板的晚饭都多吃了两碗呢。众人哈哈大笑,俞正则甚至险些笑岔了气。
对于军统而言,没有什么比聊中统的笑话活的了。笑话中统,这是政治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