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节杖既已修复,众人没有继续在京城呆下去,只是第二日就兵分虚实两路离开了京城,继而从两条路线往天师府而去,一真一假,一实一虚,而出乎于卫渊预料,是那位林家的老爷子林守颐也跟着他们这一路而来。
甚至于还带着封有九节杖的宝盒,其上仍旧布满足以封闭气息的纹路。
卫渊诧异之后,略做思考,也想明白了对方这样做的理由。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对面太平道又不是傻子,肯定猜测得出兵分两路的理由,能看得懂天师府是将一面完全作为诱饵,一面则暗中潜藏,这种情况下对方也只能兵分两路,但是更大概率会将潜藏的那一路当做主要目标。
会带领大部分主力围过去。
而当太平道部分主力被吸引到了暗中潜藏偷偷溜走的那一边时候。
就会发现自己辛辛苦苦,还是扑了一场空。
这些老道士可都是些玩心眼的老狐狸。
卫渊揉了揉眉心,不去在意这件事情,闭目冥思,因为在京城替换衣物是道门准备的,他现在穿着有宋代盘扣的黑色上衣,袖口稍有些宽,脚上穿着的却是抓地力更强的作战靴。
琴匣解下放在身边,右手穿着黑色露指的手套。
林礼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卫渊,眼底有古怪好奇之色。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连老爷子都称呼他为馆主。
但是这事情也不好开口,就是开口了,她估计爷爷也不会告诉她的,林礼只能有些憋闷地收回视线,广宗城距离京城不远,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遭遇战殃及无辜,众人仍旧选择了更为隐蔽偏僻的路线。
道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轰鸣前进。
行进了好一会儿,老人突地察觉到不对,微微皱眉,抬手让驾驶员停了下来。
林礼好奇询问。
林守颐缓声答道:“这附近的气有问题,前面恐怕是有陷阱。”
“陷阱?”
“当然,太平道那些家伙,可不会那么善罢甘休。”
“更何况,这里是广宗。”
林守颐语气转冷,只是顾忌旁边卫渊可能和太平道有关系,没有说出邪修的称呼,众人下车,小心谨慎,卫渊睁开眼睛,也跟着下来,周围的环境看上去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旁边有一条小河流淌而过。
卫渊盯着早已经不再湍急的河流,沉默不言。
林守颐原本虽然警惕,却没有太过于担忧,他一身修为全得了上清宗的真传,取一道符箓,本意是勘测此处危险的程度,可那一道符箓才刚刚出手,就在他眼前快速燃烧,化作了灰烬。
老人神色缓缓凝固。
卫渊看着旁边的河流平缓流过,许久后,道:“这里是广宗。”
“是黄巾军最后一战的地方,对方既然在这里出手,肯定会选择提前做好准备,将地利优势利用到最大的程度,若不如此,他们也太对不住自己太平道的名字了。”
林守颐似是想起来什么,面色微变,看向卫渊,道:
“卫馆主你的意思是”
卫渊解下了剑匣,抵在旁边地面,手掌按在剑匣之上,道:“不错。”
“这里是古代黄巾的末路,也是太平道的末路之地。”
“此地前后战死,共有十万众。”
“十万众?!”
林礼低声惊呼,旋即作为修行者,几人的面色都霎时间变化。
此地是黄巾军战死之地,对于太平道修士来说,这里几乎是绝对的主场,残留在山河之中的古代黄巾军执念,哪怕历经千年的磨损,十不存一,都足称得上可怖。
林守颐立刻施展术法,一道道符箓洒下,手起三山决,然后按着地面。
是卫渊曾经在微明宗使用过的天视地听法坛,林守颐是上清宗嫡脉,这种符箓一脉通用的辅助性质法坛,对他并没有一丝难度,他的意识和灵性升高,而后循着那一丝丝冥冥气机看去。
看到在一处隐蔽之地,围绕着身穿道袍的修士,看到他们破土成坛,看到那里有一道道符箓洒落,看到有道行高深之辈,站在法坛上做法,甚至于看到有古老的黄色符箓悬空。
开坛做法之人视线扫过来,手中的剑一斩。
林守颐闷哼一声,跌退半步。
他眼前视线缓缓恢复正常,看到林礼搀扶自己,周围数人都面露担忧,老人回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面色微变,缓声道:“太平道修士确实早早开始准备,他们开启了法坛。”
“被发现了。”
在隐蔽之处,挥剑斩断了窥视的太平道修士皱眉,旋即不以为意,示意其余的弟子同修依旧施法开坛,他们提前得知了天师府可能行进的路线,提前在这里举行打醮仪典,开坛做法。
目的便是要借助广宗之中残留的些许煞气和执念,将来人全部拿下。
纵然距离那一场大战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
但是足足死去十万众,并且其中甚至于有一代天师级别的真修,有超过五万人被赶入水中而亡,流动的水其实也是一种煞,这种地方没有诞生凶煞之气只能代表着曾经被超度过怨气。
但是煞气执念如同战阵留下的创痕,根本无法彻底隐藏。
借助繁复的仪式,以及自当年太平道黄巾军时期代代相传留下来的符箓作为依凭,足以联系到这些魂魄所留下的执念,再有超过五百人组成的大祭法坛令他们短暂现世。
他们早在上一次失败后,便开始了法坛的准备。
足足七日时间,上应七星,而后在一处最后的关键节点处短暂停止。
而后将法坛挪移到了广宗,完成最后一步。
这会影响到法坛最终的成效,但是却不会导致失败,相较于短时间内组成的那类简易法坛,显然这种需要长时间大规模准备的仪典能发挥更大效果。
主持法坛者,手持雷击桃木剑,身传杏黄八卦法衣,头戴黄巾,手持法器,周围共有三十六盏明灯,以代表三十六渠帅之位,复又有一百单八道古代符箓,加上之前曾有五百太平修士打醮祝祷,已经是除去千人大醮之外最顶尖的规模配置。
即便如此,他仍旧感觉到了吃力。
岁月太漫长了。
很难让那些古代黄巾执念回应自己。
最后重重一拍手中法器,隐隐约约,终于有太平道魂魄缓缓出现。
在林守颐道出对方准备了法坛打醮典仪之后,众人的思绪都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下意识准备退出广宗城的区域,避开典仪影响范围,可是在此世,远处那法坛隐隐有一道气机直接锁定此处。
显然一旦退去,必然遭到强攻。
那相当于以腹背示人。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很好的应对方式,林守颐沉默了下,看向卫渊,他总觉得后者既然知道这里是黄巾军大战之地,还主动要来这里,应该不至于是来自陷陷阱,想了想,缓声道:“卫馆主,可有什么应对吗?”
他发现那个之前表现沉稳的博物馆馆主来了这里常常走神。
在众人的视线都看过去的时候,卫渊才似乎回过神来,回答道:
“我确实是有应对之法。”
“对方既然开法坛典仪,我们自然也可以。”
林守颐微怔,旋即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看向卫渊的神色略有诧异。
双方开坛,这是要斗法吗?
而林礼三人却突然想到之前卫渊曾说过,他也懂得些许的太平道法,方才心底恍然大悟,此地格局对于太平道一脉有利,但是却是针对的太平道道法,而非是人。
卫渊的声音顿了顿,看向林守颐,又道:
“不过,还请老先生,将九节杖借我一用。”
林守颐略作沉吟,将封印起来的九节杖取出来,并将其递给卫渊。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当看到卫渊伸出手握住了九节杖,而九节杖上秘文没有亮起,没有散发出灼热气息,而卫渊也不曾如之前的自己那样感觉到痛苦时候,老人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又迅速恢复正常。
卫渊持拿九节杖。
林礼匆匆询问,道:“卫馆主,你开坛做法,需要什么准备?”
神霄宗的贺阳文已经从车厢里翻找出了许多开坛所用材料。
八卦盘,檀香,黄符之类应有尽有,面有遗憾之色,道:
“我随身只是带着这些材料,恐怕不能够和太平道所用的相比。”
赵建柏也有些头痛,这打醮做法,就这么几个人,能不能成还两说,更何况以无心对有心,总是落于劣势,想了想,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安稳,开口问道:“卫馆主,可有相关于黄巾的符箓吗?”
“黄巾太平道和我符箓派不大一样,毕竟已经没落千年。”
“何况还是这种古地,想要和此地的残魂执念联系起来,恐怕需要有和他们存在因缘之物,譬如他们所留下的符箓,所用的法器之类,若是没有这类物件,恐怕法坛的难度会大幅度上升。”
卫渊答道:“多谢关心。”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轻声道:
“至于因缘之物。”
“大概算是有吧。”
旋即在众人注视下,手持九节杖向前迈步,他早已经能够感觉到那种潜藏着的执念,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说似乎不大好,沉默许久,卫渊双目微敛,道: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手中九节杖轻轻触碰地面。
在另外一地,太平道众人潜藏在隐蔽处,借助现代的光学器械看到这一幕,隐隐嗤笑不已,没有法坛,没有打醮做法,也没有古代符箓这种遗留物和古代的残魂产生因缘,还想要将阔别两千年的力量招出?
这样能够调动力量才有鬼
哗啦
战袍抖动的声音,亦或者,战旗抖动的声音。
??!
太平道修士的声音骤然停止。
他们呆滞住,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那不可能出现在现实当中的风景。
刀剑上的血腥气,伴随着激热的风沙而出现在这现代荒僻之所,将原本的道路占据。紧接着,是青色的砖石,是扬起的战旗,一整座古代的城池竟然眼睁睁拔地而起。
这是鬼域,却也不是鬼域,这并非是一只鬼王所建造出,和人间分离的世界,而是成千上万乃至于十万百万众共同拥有的梦境和记忆,太平道修士主持法坛之人突然惨叫一声,面色煞白,口喷鲜血,直直倒下地来。
费尽苦工招来的黄巾军魂魄,在这个瞬间直接消失。
而后奔着那一座城池而去。
古代符箓直接自燃而起,伴随着咔嚓声音,花费极大功夫才制造出的法坛在这一瞬间顷刻崩毁。
那道人被众人搀扶起来,捂着胸口,不敢置信,自己等人以最大规格所建立的法坛,为何对方只是说了一句话,便会弃自己于不顾,直接回到那里?他踉踉跄跄站稳,擦过嘴角的鲜血,找不到理由,最后眼底狂热,道:
“一定是九节杖的作用。”
“那是真正的至宝!”
而卫渊看着那些汇聚起来的身影,看到他们一张张面容或者熟悉,或者连他都有些许的陌生,但是都义无反顾地出现在这里,站在自己身前,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他们握着破旧的兵器,他们额头佩戴黄巾。
他们已经逝去了足足两千年。
但是当他握起九节杖的时候,当他再度喊出那曾经的约定。
于是他们再一次跨越死亡,再度义无反顾地汇聚在那黄巾之旗下,双目之中神态执着不甘,还有一丝丝柔和。
还需要我等吗?
还需要我们的力量吗?
即便已经死了,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卫渊握着九节杖,轻轻地举起,而后沉默了很长的时间,轻声说完先前的话:“岁在甲子”
他没有再说下一句。
因为在下一刻,足足十万黄巾残留下来的执念,无论男女皆踏前一步。
重重的踏步声音响起。
而后,有跨越生死,最初的执念,化作苍茫的怒吼,化作对那高高在上苍天的不甘和咆哮,他们像是这话语已经刻印在魂魄记忆当中一样回应。
“天下大吉!”
林守颐瞪大眼睛,身躯隐隐战栗。
他看到足足十万黄巾执念站立在前面,他们早已经死去,但是残存的执念不甘留在了这里,他们抬起头,他们的神色是如此愤怒,如此不甘,但是穿着的却只是褴褛的衣服,怒吼咆哮,是来自于过往的悲怆,故而越发慷慨悲壮。
如果借助这十万残魂执念的力量,足以在这个时代开辟新的道统。
他看向那博物馆馆主。
看到那不再是穿着仿宋盘扣上衣,穿着作战靴,留着短发的青年。
在那汇聚百万人的梦想当中,那是个健康的少年。
他穿着麻布质地的干净道袍,黑色的长发垂落背后,他握着九节杖。
卫渊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前面等待着命令的黄巾军,看着他们,手中的九节杖轻轻抵着地面,一步一步往前,口中轻声念诵低道藏。
林守颐听到道藏文字愣了下,因为这并非是战斗之法,那是这个时代已经失传的,来自于太平部的超度之法,旋即想到了九节杖的记录
道门至宝,既能招神劾鬼,也可理九人九气之事,可以统摄天地万物,可以度人得道。
这是太平安魂引。
少年道人神色温和宁静,步步向前,看着那些熟悉的人,一一地道。
已经不会有人饿死了哦。
大家可以吃面,可以吃肉,想吃什么吃什么。
所以不会再有像是那个时候,吃不到东西饿死的人了。
有的穿,衣服也要讲求华美。
麦芽真的是甜的。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容,神色安静。
我们并肩作战,我们同生共死。
那我怎么还能够让你们死后都不得安息。
怎么能让你们最后的执念都在厮杀?
放心啦,这一次,交给阿渊就好。
少年道人一只手握着九节杖,轻声道:
“勿佑,勿念。”
“永安”
你们不必担心我,也不必庇佑我,我会很好的。
执着两千年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身穿麻布道袍的少年道人安静站在这古朴的城池里,他再一次地走过这里,路过落雨时候滴答滴答的石板路,路过了煮着粥的瓦罐,而那些执着于此,不知道被多少代太平道修士利用力量,打扰安宁的黄巾军脸上神色逐渐温和下来,开始缓缓消散,最后化作了淡淡的光尘。
超过十万之数魂魄的执念齐齐散去,复归大千。
这是历代道门打醮做法都不能彻底化去的怨愤和担忧。
仿佛浩瀚的星空,坠落于大地之上。
人的执着和不甘反抗的勇气,本就如同群星一样耀眼。
少年道人站在这散去的光芒当中,神色安静而孤独。
最后还有一道身影不曾离去。
那是身穿残破铠甲,手持兵刃的男人,即便是太平安魂引也不曾让他放下执着,他的双鬓已经有了白发,手臂上有一道道黄巾,曾经断后拦路的黄巾军战将注视着前面的少年道人,卫渊安静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这是残留下来的执念,并无意识,只是战魂强烈的执念所求。
卫渊抬起头。
战魂执念缓缓低头,注视着他,而后,本应该只是单纯执念的刘牛似乎阔别两千年,仍旧认出了那个曾经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孩子,缓缓道:
“阿渊”
“你,逃出去了?”
卫渊心境晃动,他的理智仍旧知道这并非刘牛,而是后者残留的执念和不甘,即便如此,仍旧点头回应道:
“嗯。”
战魂呢喃了下,然后露出微笑:
“那么,你过得还好吗”
卫渊鼻子一酸。
这是刘牛第二个放不下的事情。
而在远处,未曾踏入黄巾执念所在的林守颐和林礼,还有那远处的太平道人,看到那明明高深莫测的博物馆馆主张了张口,那张神色宁静的脸上,露出了像是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明明在笑,却泪流满面,重重地点头。
“嗯!”
“这样啊”
一只大手在他头顶重重揉了揉,执着于此地两千年的战魂满足地呢喃。“太好了”
卫渊眼前没有了那熟悉的身影。
心满意足散去的黄巾战将消失,只剩下了额头的黄巾,不知何故,跨越悠悠岁月继续存在,飘落下来,少年道人伸出手,接过了染血的黄巾。
然后,他将这曾经在刘牛额头飞扬的黄巾,重重系在自己手臂臂弯。
就像是两千年前那男子所做的一样。
哗啦
黄巾如火随风而起。
即便是这最后因为众多黄巾军执念所化的域已经散去,也仍旧存在。
少年道主转过身,踏前一步,麻布道袍化作了现代的衣物,眉宇平和而眼神激烈,在那一瞬间,他举起手中的九节杖,最后的域像是火苗一样涌入九节杖,他的背后空无一人,他的背后有百万之众。
卫渊抬眸,眼神注视着那些直至此刻,才敢于出现的太平道修士。
曾经被众人保护在后面的少年道人,这一次站在最前。
独自一人,心中轻声道
黄巾军。
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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