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但京城周围却还没有平静。
首先是许多年没有宵禁的外城和内城,今天全部封城宵禁。
连同已经落锁的皇城、皇宫,整个京城的大小道路上面,人迹寥寥。
除了巡捕在不断穿梭之外,能看到的只有绣衣卫的红色披风。
参与搜索的禁军们,大部分都回到了军营。
不过羽林卫的这群疯子们却发了狂,整整四千军士分成四个方向,一口气跑了上百里路,想要抓漏网之鱼。
这一次柳铭淇遇刺,最受刺激的就是羽林卫。
他们之前每年都在京畿地区剿匪,号称京畿地区的强盗、土匪早已经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稍微有一些命大的,都不得不逃到了附近的省份。
没想到现在忽然又出现了几十人的杀手,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公然刺杀亲王世子,还差点成功。
这便让他们的荣誉感受到了侮辱。
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他们想起了当年太子遇刺的时候,羽林卫受到的莫大耻辱。
整个儿一千多羽林卫,在护送了太子的遗体回京之后,全部集体自杀。
当时的惨烈和屈辱,无论新老羽林卫,都从来没有忘记过。
现在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发生了,羽林卫除了两千军士留守皇城外,自大将军江少吉以下的所有人,全都纵马狂奔出去,想要抓住杀手们,狠狠的拷问他们!
没有羽林卫那么疯狂的绣衣卫,其实压力还更大。
羽林卫在这次刺杀事件中,根本没有什么直接责任,但绣衣卫有。
绣衣卫监控天下是句空话,但京畿地区却是他们布下探子的重中之重。
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的杀手出现,用的还是制作精良的弓箭,事先他们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极其渎职的!
所以曹仪才发火,说他们如果没有让人满意的成果,明年的经费就削减一半。
在场的三位副相没有反对,那么基本上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职能部门的经费,都是他们的命根子。
一般情况来说,只能涨不能跌。
跌了之后非常麻烦。
不但影响整个部门的士气,更加影响老大的威望。
你一个连预算经费都争取不下来的人,有什么资格当我们老大?还命令我们做这做那的?
下面的人的情绪很重要。
没有人听话,到处都阳奉阴违,最后完不成任务,最倒霉的一定是老大。
准确到绣衣卫衙门来说,高敬必然倒霉。
革职都是轻的,以绣衣卫衙门这些年得罪的人来说,他能不进牢房都要喊老天保佑。
高敬今年才四十一岁,哪里舍得现在的大好局面?
领导要拼命,自然下面的人就得被鞭子抽着跑。
“本都督被革职被下狱,我也认命了。但是在我下牢房之前,所有不努力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你们比我更惨!相信我的决心!”
这是高敬对手下的所有在京的校尉和指挥使说的话。
配合着他阴沉的眼神,胆小一点的人直接会吓得尿出来。
校尉和指挥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也这么的把压力往下传达。
如此一层一层过后,在京的所有绣衣卫,都化身为第二条疯狗,比羽林卫更加猖狂的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羽林卫是针对于大的方向,绣衣卫则是扎根在民间,所以他们是发动了全部的人手每个街区、每个镇子、每个乡村,都开始了询问盘查。
一时间,到处都是鸡飞狗跳,无数人瑟瑟发抖。
尤其是社会上的混子们,那些江湖大佬们,一个个的被从家里抓出来,勒令他们带着小弟们开始配合。
他们可不敢有半点不配合,因为人家绣衣卫全都是带着刀的,而且眼睛通红得更饿狼一样,颇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架势。
算了算了,惹不起,只能当狗来配合。
……
站在东宫的楼上,批着白色大氅的太子,似乎都能感受到这种混乱的局面。
“多少年没有这样了啊……我记得上一次,好像还是十年之前吧!”他喃喃自语道。
和之前的众人簇拥不同,现在他的身边只有那个瘦弱的书生。
书生听了没说话,仿佛只是一个静静的石雕。
太子继续道:“铭淇的运气真不好,在帝京城外都能被刺杀,还是那么多人用强弓狙击,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他做生意赚钱,可也总不会有人因为他有钱,就出动这么凶狠的手段吧?这样的高手和配合,商人可没有能耐。
高霂……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瘦弱的书生便是太子的头号心腹、吏部尚书李秀泰的大儿子李帆。
听到太子点名,片刻之后,他才平声道:“这事儿我也觉得蹊跷和突然,仔细一想,觉得不少人都有嫌疑,但又没办法肯定。”
太子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太子念着这首《将进酒》,忽然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可一而不可二。铭淇是个有趣的人,我觉得他不会有事,他也不该有事,对不对?”
“殿下您是对的!”李帆鞠躬道,“裕王世子是个有福气的人,断然不会有事。”
“嗯,那就好。”
太子挥了挥手,“夜已深了,我还想再在这里呆一会儿,高霂你先去歇着吧!”
“遵命!”
……
因为皇城早就封城,李帆实际上晚上是在太子东宫休息的。
不过这也不算是违禁,许多东宫有职司的人,都在这边有休息间。
别人睡得好不好李帆不知道,但他却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大早,皇城开门开闸,李帆才慢悠悠的骑着马儿,往外而去。
他是一个书生,不过却不喜欢坐轿子,而是喜欢像是武夫一样骑马。
据说是因为高高在上,也看得远一些。
没多时,李帆便到了内城最富贵的一条大街上,敲开了林府的大门。
林府,是漕运总督林镇远的宅院。
在整个内城虽然比不上南宫相爷的豪宅,但却也是首屈一指。
五十亩的占地不算太大,可里面亭台楼阁都很精细,被人誉为京城难得一见的江南园林风景。
李帆却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他轻车熟路的到了后院,告诉陪着他的管家,“让林耀来见我,我一炷香的时间要看到他。”
“这个……”
管家有点难以启齿,“李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家大少爷他早上一般起得很晚,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林耀的声音:“哟,高霂,你怎么来了?”
两人转头一瞧,穿戴整齐的林耀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好了,老侯,你去忙你的吧!”林耀挥了挥手,把管家赶了出去,自己把李帆带到了小厅里面。
李帆看了一下门口的两个侍女,林耀哈哈一笑,也让她们退下了。
“你今天是搞什么啊?怎么这么神秘兮兮的?有好事便宜我吗?”林耀眨着眼睛问道。
李帆看了看他,轻声道:“林公子,你还是赶紧逃吧!高敬已经在过来的途中了。”
林耀的手当时便一颤,讶然道:“高霂,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我知道就是你!”李帆笑了笑,这个笑容在林耀眼中看起来,是那么的阴森。
“什么是我?你莫名其妙的!”林耀皱着眉头,“一大早就来我家里说着古怪的话,你倒是说清楚啊!”
“说那么清楚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到你眼圈发黑,一副强撑有精神的样子?”李帆道。
“我昨晚干了三个妞儿,睡得太晚了,不行啊?”林耀反驳道。
“不是不行,不过我猜高敬一定会检查一下那三个女人,然后严刑逼供,让她们证明你在说谎……你说呢?”李帆摊开手笑道。
“……”
林耀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压低声音道:“高敬真的要来?”
李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忽然哈哈一笑:“当然是我骗你的!”
“李帆!”
林耀出奇愤怒了,“你给我滚出去!!”
李帆道:“你可要想好,如果我出去了,保不准待会儿就是太子殿下叫你过去了。”
林耀一听这个,暴怒的脸色顿时尴尬了起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连续被李帆这么几次的玩弄于手掌之间,林耀什么气势都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和李帆对抗的心思。
看到他完全的萎了,李帆才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
“你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柳铭淇不让你入股,不让你吃这笔钱?”
“呃……”
“昌辉,我不喜欢别人说话不老实,我也不喜欢多给别人机会,你知道的吧。”
“其实是……”
林耀狠了狠心,“我也是为了殿下着想!柳铭淇掌握着可以惊动天下的秘密!如果鬼门关真的被解决了,那我们每年那么多的收入该怎么办?殿下又哪里来钱做事情?”
“你啊你!”
李帆摇头笑了起来:“你的心思里面,能有十分之一是为了太子殿下都算好的……不要狡辩,你敢说你不是为了你林家的买卖和利益?
如果不是你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思,你的那个弟弟,肯借这些精锐给你,让你差点坑了我们所有人?”
林耀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不说话,李帆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幸好他的这些人也算是有担当,知道不能泄露出去,没让人抓到活口。”李帆悠悠的道,“但你们可想好了?那些载他们来京的船只和水手,能保证一个字不透露?高敬要是发起疯来,没人能阻止他得到情报!”
“大运河之中偶尔有些风暴和事故,沉船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林耀沉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李帆看着他,诡异的点点头:“昌辉啊,在狠毒凶残这方面,你真要好好向你弟弟学一学!这一招一出,那么你们就基本算是安全了。”
林耀嘟囔着道:“可你却知道。”
李帆哑然失笑道:“哦,怎么,你准备杀我灭口?”
“不会。”
林耀心中还真没有这样的念头。
毕竟李帆一直是个阴冷的人,谁知道他有没有藏什么后手?
况且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那些利益纠葛难道他李帆就没有?
但在此时,李帆又忽然道:“不仅仅是我,太子殿下也怀疑这个事情是你们做的。”
“啊!?”
林耀这一次是真的慌了。
太子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理由,也不要证据。
如若是太子疏远了他,那么以后太子登基了,他林家怎么办?
多少年来的千般心思一旦成空,老爹能饶得了他?
甚至弟弟恐怕都要大“义”灭亲了!
“不过我现在替你们先挡了下来,过后会怎么样,还是比较难说。”李帆此时又话锋一转。
林耀被他弄得快疯了,“高霂,你给句痛快话,到底想要怎么样?”
李帆微微点头:“一百万两银子。”
“嗯!?”林耀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
“我要一百万两银子,京城聚财银庄的本票,一万两一张。”李帆淡淡的道:“半个月之内给我送过来,这事儿我就替你兜下了,太子肯定不会怀疑你。”
林耀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还真敢开口!你知道一百万两银子有多少吗?会压死你呀!”
李帆道:“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找你们要干什么?我也知道你没有决定权,所以给你留够了充足的时间,你可以去跟你弟弟商量一下……是了,这事儿林总督肯定不晓得,对吧?”
废话!
我老爹如果知道,那派来的就不是这群废物了,柳铭淇必死无疑!
玛德!
柳铭淇这个混蛋死了才是最好,免得弄出这么多是非来!
林耀头疼得很。
他觉得自己不能和李帆再说话了,不然更多的秘密都会泄露出来。
再泄露得更多,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发疯,直接在这里杀了李帆,惹下滔天大祸!
林耀放低了姿态,“高霂,这个钱,少不得?”
“不能少,也不敢少。”李帆拍了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记得,半个月的时间,我等着收钱。”
“你就不怕我不答应?”林耀颇为不甘的低声问道。
李帆慢慢的往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们都是精美的玉器,用不着为了点身外之物,把大好前途毁了,对吗?
放心吧,昌辉,我们一直都是同路人。只要你钱给够,我一定会帮你消灾免难的!”
林耀无言以对。
看着李帆瘦弱的身躯,他脸上露出了狠毒之色。
可这样的狠毒却是一闪而过。
想要和这个太子殿下的第一心腹拼个鱼死网破,绝对是划不来的事情。
为了林家以后的辉煌,只能先忍,忍到有全权把握的那一天,才可以放心大胆的去了解恩怨。
哼!
敢敲诈我林耀这么多钱,我祝愿你有命花!
……
林耀怎么想的,出门上马的李帆大概都知道。
可他不在乎。
此时,绣衣卫、巡捕们不断的在街上跑来跑去,弄得气氛甚是紧张。
他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却轻轻叹了一声。
如履薄冰的人,又岂止是你林耀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