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达奚好奇。
如今这元魏天下已有近半改姓了李,且还是李承志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说句不夸张的话,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特别是京畿以北的诸州诸郡,李承志如今的声名、威望比京中的少帝还要高。
这天下能令他亲自相迎的人物怕是两巴掌就能数的过来。
就如前几日李丰差人送来的一代名臣崔休,李承志为示礼贤下士,也不过是迎出了州衙府门。
而今人却直接迎出了城,莫不是如从父奚康生、太尉李崇一般的人物到访?
更或是元怿?
除了这几位,达奚委实再想不出还有何等人物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不是名将,更非名臣,而是粮草!”
李承志边下城楼边笑道,“当然,名士还是有几位的,当值得我出城一迎!”
达奚更加好奇了。
车队摆明是从东而来,而雍州以东便是洛、华二州。如今羊祉、杨钧并元钦等正率重军与皇甫让对峙,如何能将粮草从东面运来长安?
心中泛着疑惑,达奚紧随李承志出了东门。
应是早有安排,约有近千甲士于城门外列好了阵势。这是李承志的寝卫军,营帅便是李聪。
李承志也不骑马,踱步至军阵前端,负手而立。
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人,达奚也未多话,侍立在李承志一侧。
车队越来越近,已然能看清首驾上的旗号,霍然写着一个“偌”大的郭字。应该也是看到了李承志的王旗,车驾于百步外停驻,随后下来了许多人。
皆未披甲,大都是儒士打扮。人人于车下稍微理了理衣衫,一同往城门行来。
为首之人三十于岁,面貌儒雅且秀美,竟不输于李承志,堪称鹤立鸡群。
达奚总觉得极为熟悉,自己定然见过。而走的越近,奇怪的感觉就越浓:为首之人竟和李承志极为肖似。
稍一思忖,达奚突然就想了起来:这是李承志的舅父,原泾州长史郭存信?
不怪他有些恍忽。
还是六年前于泾州城中与郭存信只寥寥见过两三次,且并无深交,所以达奚才未在第一时间想起来。
此时再见,风采不减当年。与李承志站在一起,好似如兄弟一般。
李承志满面含笑,深深往下一拜:“辛苦舅父了!”
郭存信连忙托了一把,待李承志转身,又往身后指去:“方才见了李聪,才知你予卯时早上五点便登城相候,想必是等急了,我这就予你引见……”
身后站着几位,年岁大都与郭存信相彷。此时都盯着李承志,眼中皆是惊叹、感慨之色。
惊于李承志如此年轻,便立了如此伟业。以如今之情势,李承志问鼎天下不过是迟早之事。
感慨于李承志诚意十足,竟予半夜登城相候。无论是真心还是装模做样,但这副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的姿态做了个十万十。
心中大都转着类似的念头,几人齐齐往下一拜:“见过李国公!”
“万莫多礼,几位以表字相称李意便可……李意小诸位几岁,若不介怀,便以是兄弟相称也无不可……”
李承志连连虚扶,语气亲厚,笑容愈发迷人,使人如沐春风。
听那三位自陈籍贯、姓名,达奚却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当场。
太原郭氏、太原王氏、巨鹿魏氏、汾阴薜氏、渤海高氏……皆为河东世家大族。
虽说皆是名不见经传之辈,达奚也从未听过这几位的名号,但不妨他从姓名、表字中猜出这几位的来历。
窥一斑而知全貌,达奚就是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这几位为何会到长安来。
以己渡人,和他放着好好的魏官不做,而跑来李承志麾下当叛将是一个道理:定是授族中长辈之意,只求为家族留条后路。
怪不得会有粮食从东面运来长安?
正在愣神,听李承志唤他,达奚猝然醒悟,忙过来与那几位见礼。
听达奚自报家门,声称是奚康生从子,之前更是朝廷领兵大将,那几位面上虽稍显惊讶,但随即便又显理所当然之色。
果不其然,都是一个路数……
寒喧几句,李承志请众人登车,而后上马在前引路。
待李承志上马,达奚忙夹马腹,与他并骑而行。而后低声问道:“什么来路?”
之前见他惊的目瞪口呆,分明已然猜到,只是不死心,又跑来找自己证实。
“明知故问!”
李承志笑骂一句,又正色道:“中书监,兼金紫光禄大夫王琼之从子王季业……尚书右仆射,兼太傅郭怍之族子郭庆之……大司农、兼仓部尚书高聪之族孙高虞……其余二位一为外舅之侄魏安,一为薜和之弟薜季令……”
达奚眼睁瞪的就如牛眼一样:还真被自己猜对了?
听听这几位的长辈,哪个不是国之重臣,举世清名?
但再看这几位,还真就是无名小卒。
更加诡异的是,皆是旁支……
“怎就来的如此突然,之前竟未闻半丝风声,你如何联络到的?”
后两位也就罢了。
魏子建是李承志的外舅,自当尽心竭力,为李承志招募几个得力的魏氏子弟效力是理所当然之事。
有汾阴薜氏来投也不奇怪。
豳州赵兴郡太守薜景茂于六月初举郡投附,而后八月中,其从父,也就是时任离石副将的薜和与李丰里应外合,大破离石,生擒镇将崔休。
但剩下那三位就很是诡异了。
就是清河崔氏子弟来投,达奚都不觉稀奇。毕竟崔光如今为西海文臣之首,有子弟来投附再正常不过。
但从未听说过李承志与太原王氏、郭氏、渤海高氏有什么交情……
“谁说没交情的,你莫非忘了我舅家姓郭?”
“一为河西郭氏,一为太原郭氏,只是同姓而已,能有什么交情?”
达奚和李承志笑闹惯了,也不憷他,笑着讥讽道,“就如我姓奚,难不成全天下的奚姓都是我亲戚不成?”
李承志也不辩解,低声嗤笑道:“不学无术!”
并不是他牵强附会,河西郭氏与太原郭氏还真就是同宗同祖。皆为东汉大司农郭全之后。
郭全生二字,次子郭蕴官至雁门太守,又生三子。郭怍这一支便是郭蕴幼子郭亮之后。
郭蕴长子郭淮为曹魏名将,都督雍州凉州十数载,屡败诸葛亮、姜维等,功封阳曲候。
他镇守凉州时,侄子郭直、郭显战死于凉州,其子迁居武威守坟,便是河西郭氏。
而如太原王氏,与郭氏、魏氏皆世居河东,世代联姻。所以稍拐几个弯,自然也就与李承志搭上关系了。
当然,如今已经传到了第八世,河西郭氏与太原郭氏的关系也就比陌生人稍强一些。而如王氏,更是远了许多。
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却能顶大用。
萧陇二关刚破,李承志便断定最多到年底,便能彻底占据关中。虽不敢说日后必然就能胜了元魏,使江山易主,彻底姓了李。但从局势而言,更或是不明真相之人看来,李承志势如勐虎,无可披敌,而朝廷却屡战屡败,节节败退。
又恰逢元钦一把火烧了西三州粮草,李承志为粮愁的肝肠寸断,不得不打河东世家的主意。
当时西海正势气如虹,李承志却激流勇退,放着送到嘴边的肉不吃,不取豳州、雍州的用意便在这里。
不单单是让关中门阀认清现实,也更为了警示河东世家,千万莫要重蹈覆辄。
也是那时,他请郭存信出山,往太原认祖归宗。同时又请魏子建联络巨鹿魏氏代为帮趁,游说河东诸世家。
李承志的要求不高:不求河东世家归附,更不求诸豪强门阀起兵,或是摆明车马支持他。只求说动河东世家与关东互市,走私些粮食到关中,以解燃眉之急。
起初,诸家或是推托,或是观望,态度皆是模棱两可。俣当李承志以风卷残云之势攻下豳、雍二州,兵锋直指京畿门户时,河东世家的口风终于松动了一些:贩粮可以,便是送一些予李承志也不是问题,但河东与关中之间还隔着夏、东秦、华三州,粮食总不能自己长腿飞过来吧?
但这难不到李承志。
他当即给李丰下令,先取边墙,将元遥、奚康生等隔绝于夏州,使其无法南下支援。而后轻车简骑,急攻离石。
离石镇将是崔休,虽不如奚康生、李崇之流,但声名在外,治军有方。李承志便以为是一场苦战。
但不想刚降附不久的赵兴郡守薜景茂毛遂自荐,说是有很大把握说服叔父投附于李承志。直到那时李承志才想起来,讨伐元丽,于陈仓大败南梁之时,薜和为麾下部将。
更是记起高英欲卸磨杀驴,临阵易将之际,魏子建冒险到关中提醒他,就是先偷偷联络薜和潜入军营中,而后才与李承志相见。
魏子建与薜和不但是至交,还是连襟。
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李承志当即亲笔手书一封,同时也没忘让魏子建去信一封,而后由薜景茂带到离石,再由其当面劝说。
薜景茂不负厚望,如此三管齐下,劝动薜和予城中反戈,予深夜抢占城门。
如此才有李丰不足七日便攻克离石镇之奇功。
河东世家哪里知道因为有薜和这个内应,李丰才胜了那么快。只知他们前脚以商路不通为由推托郭存信,后脚离石镇竟就告破。
从前到后,竟还不足十日?
离石东邻太原,西邻金明,往北则是直抵六镇的边墙。占据离石,不但打通了河东与关中的商道、兵道,粮道,更是在河东腹心并朝廷与六镇之间扎下了一颗钉子。
更何况李丰已然占据大半的边墙,已将前锋推进至夏州宣武县,也就是河套“几”字型的右上角。待来年开春再调些兵力将剩下的边墙也占下,将兵锋推进到平州沿海也并非不可能。
到那时,等于彻底将六镇隔绝于边墙之北。先不说李承志会不会取六镇,断了粮的镇军也非乱不可。
而朝廷有无能力救援,或者会不会放弃六镇都只是其次。李承志会不会挥师南下,趁机攻占河东才是关键。
答桉显而易见。
刚刚被僧乱、高肇等祸乱过才不到三四年,河东再富也富不过关中。河东再强,又能强过北有元遥、内有崔延伯合五十万大军的关中?
河东的世家豪强已然预料到西海大军攻进诸郡,粗壮的铁炮向城门轰击的场景。
便是从哪日起,阴阳互转,强弱易位。不再是郭存信逐一上门游说,反倒是河东世家蜂拥而至,来向郭存信示好。
当然,来的大都是支系、旁系子弟,便如方才见过的那几位。话中也从不提主家如何,予京中、河东、河南、六镇任要职的族兄、从叔如何。只说见不得关中百姓受难,原捐献粮草救助。
又称久仰河西郭氏的家传经学,原拜入郭存信门下,随他来关中求学。
求学自然是假,借机来李承志帐下效力,提前给家族留条后路才是真。
世家门阀的老套路了,李承志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早。
他之前以为只有攻下华州,兵指洛阳时才会有这一幕。
虽说看不惯世家固化阶级那一套,但李承志还没蠢到拒之门外,故意给自己制造困难和障碍。所以才有如今这礼贤下士,谈笑风生的一幕……
听李承志说完,达奚怔怔的说不出话,愣了许久才问道:“此事就如江河断堤,一发而不可收拾。若待明年或是攻下华州,或是取了六镇,其余世家还不闻风来投?我这辛苦一场,怕是用不上了……”
李承志不由失笑:“怎会那般轻松?只要能将河东之粮运至关中,解了燃眉之急,我就谢地谢地了……换言之,即便如你所言,到时天下归心,攻克洛阳可能不需水战,但若想饮马长江,怎能缺了水师?”
“对啊?”
达奚兴奋的哈哈大笑,“若要天下一统,怎能不克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