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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七章 积重难返

身在局中不知局,知局已是局外人。

元怿自以为运筹帷幄,智谋深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当然,结果算不得坏,算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皇帝依然是皇帝,这天下,依旧是宣武帝一脉的天下。

哪怕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他元怿的亲生骨肉

甲士逐队离去,朝臣陆续被请进宫,寒夜渐去,天色渐明。

太极殿数月未启用过,自然也就未曾烧过地龙,内官刚刚才生了炭火,人但入内,只觉冰寒刺骨。

而元怿额头上的汗,却一层接着一层。

不是热,而是怕!

比在京四辅跪在他面前死谏,比眨眼前还追随他入宫勤王,须臾后便警告他莫要得寸进尺,贪心不足的数千甲士威胁他的时候还要恐惧。

若非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操控,焉能于瞬间便颠倒阴阳,逆转乾坤?

既有如此能耐,岂不是连皇帝也是说废就废,说换就换?

是谁?

元怿恍若梦醒,一个激灵,猛的回过身,死死的盯着立在他身后的四辅。

绝非刘芳、游肇、李崇之流。

前二者长于文事,更不曾领军,焉能将宫禁重军指挥的如臂使指?

遑论使元渊、元熙、元子直等宗室重臣如行云流水般改弦易辙,背叛太后?

也莫说如刘光、游肇,便是李崇这般声名赫赫,久掌军权的大将,也绝无如此手段。

只因这天下终究是元族的天下,元氏的天下。此事非宗室不可为

是太尉元诠?

更不可能!

太和初,其父安乐王拓跋长乐谋逆,被赐死家中。

之后元诠虽承爵,但脑门上已被刻上“反贼之后”标签,一直未受重用。

直到元恪二弟元愉造反,劝他一同起兵,元诠才窥到机会,日夜兼程,携元恪亲笔密信告于宣武帝。

之后又随李平、高植平叛,再加首告之功,才得以迁任尚书左仆射。

但其才能也只是一般,再加视财如命,时有贪秽,是以不被元恪所喜。

直到元英、元嘉相继离世,元澄自觉既为首辅为百官之首,再为太尉掌天下军权,实为取死之道。

但又不想给自己树个对头出来,便选中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元诠。

太后也觉得元诠虽奸滑,却听话,比较好控制。而且身上污点不少,说撤就能撤,说换就能换,故而欣然允准。

说直白些,他这个太尉有名无实,近如摆设,数年来一直如此。

才情智计更是一般,他拿什么运筹帷幄?

如元遥、元钦更不可能。

虽掌军权,却远离中枢,相隔数千里,谋划焉能如此之深远,如此之恰如其缝?

若是未受太后猜忌之前的元澄,倒有那么几分可能。

可惜如今的元澄远在西海,更是生死不知

元怿想的脑仁疼,一双丹凤影如走马灯一般,在元诠、刘芳等人的脸上转个不定。脸色时而白,时而青,时而黑,额头上的冷汗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都是七窍玲珑心肝的人物,见元怿面如土色,又惊又疑,焉能不知他惧从何来?

四辅对视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元诠脸上。

元诠稍一犹豫,长声一叹,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的献于元怿:“若非先皇圣明,留有遗诏,我等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也更可能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先帝遗命?

盯着元诠手中的铁匣,元怿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怪是得他稍一吐露不平之意,如元遥、奚康生、邢峦竟都是异口同声,首肯心折?

怪不得他悄然入京,暗中联络元诠、刘芳等在京中的辅臣,予其密谋废后,就如顺水推舟,顺利至极。

更怪不得元渊等人受尽高英恩宠,却是说叛就叛,说反就反?

可笑入宫之时他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翻手便为云,覆手便为雨,行废立之事如同吹灰

也就两三息,他突然就惊醒了过来,劈手夺过铁匣,取出的里面的黄绢。

“牝鸡司辰,阴错阳差,终非长久之道,众卿岂不闻吕雉之旧事乎?若高英行差踏错,有危及江山社稷之举,诸辅可商讨废之”

只看了第一句,元怿便止不住的颤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高祖孝文临终时,秘赐于元勰、元雍、元澄的那道秘旨:宣智元恪体弱多病,恐难以长寿,性情阴柔,非仁君之相

若非那道遗旨,先皇定然不会甫一登基,便对高祖诸子高举屠刀,百般迫害。

而若无那道遗旨,元禧、元愉,乃至之后的元怀、元雍、元丽也就不会相继起兵造反。

而如元干、元羽、元详皆为孝文之弟也就不会死的明不白,元勰也不会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鸩杀,元澄更不会终宣武朝而不得重用

皇兄,你就不怕重蹈覆辄?

便是因这份遗旨,废高英有如探囊取物,更无任何波折,但元怿依旧如芒在背,如刺在喉。

依皇兄的心性,既有密旨留下,焉能只会防备高英一人?

他用力的一咬舌尖,定眼再看。

而只是一眼,便使元怿瞳孔一缩,心脏猛的一抽。

“高肇本无学识,因朕之故,骤而显赫,故而出情妄作,任性妄为,多有不法之举。然高氏称制,必为倚重,定对其言听计从,高肇必将权侵一时

若滋生他念,显不臣之迹,诸卿可共诛之若其忠心用命,而太后亦能留心百务,孜孜不倦,自然可网开一面,使高氏子孙遗泽

李承志惊才绝艳,乃旷世奇才,其丹心碧血,堪称世所罕见。然其人只忠于义,而非忠于君其相鹰视狼顾,其志气吞牛斗,其性多疑却又善断,非常人能服之若未磨梭刓角,便不得重用,不然定为祸患

然过犹不及,过为己胜,高肇为后族,李亦为后族,二者更为翁婿。若二者同为邸柱之臣,既非长久均衡之道,更如养鹰扬去,养虑为患,迟早定生等夷之志故诸卿应早做思量,防微杜渐”

看到这里,元怿双眼赤红,犹如充火。

果不其然?

皇兄啊皇兄,你死了都不得让人安生

我道李承志于关中平叛,为何正势如破竹,所向披糜之时,元英、元澄、元嘉突然就如失心疯一般,非要建言高英临阵易帅?

易帅也就罢了,为何又是高肇?

原来只是遵从先皇遗命,欲使高肇与李承志这对翁婿反目成仇?

之后李承志得胜归朝,挟举世之功,不但无半分赏赐,却倍受冷落,之后更是被元英、元澄百般欺压?

原来,一切皆因先皇遗命,只是想磨去其梭角?

再之后,高肇却又反的那般猝然,十有八九是得知遗旨所在,知高英迟早驻得善终,高氏定然首当其冲,是以不得不反

皇兄啊皇兄,若你泉下有知,得知因你多疑之故,终酿今日苦果,怕是肠子都要悔青吧?

嗯,不对?

定是先皇驾崩,太后称制后不久,元英、元澄、元嘉便已知遗旨内情。不然不会见缝插针一般离间高肇与李承志。

而自己为何就从来都不知有先皇遗命,直至今日疑神疑鬼,以为有奸疑藏于暗中,欲图谋元氏江山,才逼的元诠将此物拿出?

同为宗室,更为亲王,若论血脉亲疏,自己远甚元英、元澄、元嘉多矣。皇兄万万不该防着自己才对?

心中已有猜测,但元怿依然不信。又是怅然,又是不愤,许久后才猛一咬牙,嘶声问道:“既有众卿,又有诸辅,此遗命定为先皇赐于八辅之旨,为何孤从不都不知道?”

用屁股也能想的来。

你分明已然猜到,只是不死心罢了。

几人均是闭口不言,刘光暗暗一叹,只是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元怿手中的黄绢。

元怿后知后觉,定睛猛看:帛首“牝鸡司晨”的上方,似有遗留的墨迹。

再一细瞅,黄绢茬口虽齐整,却极新,分明是就近才被裁开。

而先皇宾天,已然整整六年了

轰的一声,元怿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脑中嗡嗡做响。

他再是蠢,也猜到了大概:被人裁去的那一半,定然是元恪为防备他元怿,留给其余七辅的遗命。

他为皇帝生父,又素有贤名,以元恪生性多疑且阴柔缜密的性子,防他更甚至高英才对

怪不得,自高肇领军抵御柔然,他为监军往北镇征粮之始,如今足足六年,朝廷却从无召他回京之意?

他之前只傻傻的以为,是高英小肚鸡肠?

元怿无声惨笑,眼中尚下两道浊泪。

刘芳不忍,轻轻的唤了他一声:“殿下!”

“无妨!”

元怿举袖一抹,凄然笑道,“父皇大行之后,诸皇叔可有善终者乎?诸皇兄,皇弟,可有善终者乎?宣仁能苟活性命,已是天赐恩德”

句句不提元恪,却句句直指元恪。

四辅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纵观元恪身平,防宗室如防猛虎。越是血脉亲近,越被他视为心腹大患。

在位十年,足有大半的精力,都消耗在剪除至亲,镇压元氏这一件事上了。足六位叔父,四位兄弟,却只元怿一枝独秀,其余尽皆被元恪所害。

便足可看出元恪之心性,更可见元怿之凶险。

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便是元恪死了,竟都没准备放过他?

心如死灰,不外如是也

元怿攥着黄绢,拳头捏的“咯咯”直响。脸上青筋直爆,五官拧做一团,狰狞如鬼。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

世人都只当是高英肆意妄为,倒行逆施,才致元魏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岂不知,皆是元恪埋下的祸根

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回天无力,这国,这天下,又该如何救?

若非皇位上坐的是他元怿的亲生骨血,管他什么千秋万代,天下苍生?

元怿甚至想冲进皇陵,将元恪的尸骨挖出来,好好的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