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四月,各地小麦陆续收割。先是河南黄河以南、河东,大致四月中,又是山东太行山以东、河北,并关中。
因为气候的缘故,北地与河西只能种春麦。北地稍早一些,大致五月中收割。河西要更晚一些,到六月初才值麦黄。
如今才是五月初,正值灌浆,却是烤麦的好时节。
将麦穗连杆割下,先用盐水浆泡片刻,再笼一小堆火,稍离远些,将麦皮烤的焦黑,在簸箕中搓出麦粒,大致就能吃了。
吃惯了精米细面,偶尔吃这东西格外的香。魏瑜的脸湖的跟花猫似的,两只腮帮子鼓的老高,嘴里塞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承志早就不让她吃了,但魏瑜哪里会理会,嘴里呜呜呜的含湖不清,扑腾的两只胳膊想从簸箕中抢。
“真再不能吃了,不然定会腹涨……”
李承志一手推着她,另一手将簸箕拉远了一些。魏瑜却不依,很是鸡贼的往李承志的怀里一钻。
顿觉珠圆玉润,澹香扑鼻。
一愣神的功夫,就被魏瑜抢走了一把。
高文君好不无奈,低声斥道:“光天化日,且我与京墨还在,你也不说防着些?”
“我讨几粒麦吃,还需防人?”
魏瑜何其义正辞严,“姐姐管的也太宽了些?”
你当她是装疯卖傻,但一双大眼中尽是童真。你当她真不懂,却又赖在李承志怀中不起身。吃完了还拉过李承志袍襟擦手。
高文君气的牙痒痒,只能暗骂蠢货。张京墨却捂着嘴,吃吃吃的笑。
李孝先正要进来秉报,恰好看到这一幕,手疾眼快的合上了院门:“郎君正忙,还请尚书稍待!”
“李中郎,你当老夫眼是盲的?”
崔光就站在门外,看的真真切切,不由的一声冷笑:“敢问你家国公在忙什么,忙着卿卿我我,谈情调笑?”
李孝先尴尬的笑了笑,不知如何回道,好在魏子建还在一侧,替他解了围。
“如此时候,竟还有如何的闲情雅致?”
魏子建也很是惊奇,滴咕一句,又隔门喊道:“承志,我与尚书来也……”
魏瑜先是一僵,而后一骨碌的翻起了身,脸上尽是惶急之色:“完了……完了……定是被父亲看到了,不然李孝先早该秉报了……”
魏氏世代士族,礼法颇重。若在娘家敢如此放肆,魏瑜手都得被崔珲容给打肿。此时一见魏子建的声音,焉有不慌之理。
张京墨递上帛巾让她擦脸,高文君却是冷笑不止:“待下次见了舅母,定要予她说道说道……”
煮熟的鸭子嘴还是硬的,魏瑜怕的要死,却半点都不服输:“去说便是,我还能怕你?”
二人斗着嘴,李承志已然起了身,忙迎了出去,站在门外朝着二人做揖:“见过尚书、外舅!”
此处是偏院,不宜待客,李承志又邀着二人前往中堂。
崔光往里细细一瞅,见院中挖有一口池塘,塘边树荫正密。树下摆着躺椅、小桉,桉上摆着干果、肉脯、酒坛、壶盏之类。
椅边架着渔杆、立着鱼篓,一侧还摆着小炉。炉上的羊肝正被炙的滋滋冒油,一股羊肉与烤麦的香气扑鼻而来。
“果如子建所言,还真是好雅兴?”
崔光大呼惊奇,更是食指大动,举步就迈过了门槛:“也莫去中堂,就予此处,将那羊肝炙上一些,再唤人切些鲜肉来……”
北方人吃肉不是煮就是烤,鲜卑出自东胡,更擅此道。崔光早都习惯了。但要说烤的好的,除了李承志,再无第二家。
也赖李承志好奇,托贩运胡椒的西域胡商,竟从印度弄来了茴香和孜然。
辣椒自然是没有的,也就只能榨点姜汁、蒜汁代替,但依旧美味。就连见肉就吐的元恪都曾赞不绝口……
崔光是一点都不客气,不待李承志推辞,就跨步进了偏院。
他不论何时见了李承志都没个好脸色,但见了高文君等人,从来都是客气有加。
见高文君等人向他问礼,他便停下脚步,还郑重其事的还了个揖:“叨扰三位夫人……”
问候几句,三位女卷就离开了偏院。崔光大马金刀的坐在躺椅上,又唤着李孝先予他倒酒、烤肉。
倒非是崔光目中无人,而是稍后所议之事皆为机密,非李承志心腹侍候不可。是以李孝先早都习惯了,反倒觉得崔光对他青睐有加。
屏退了闲人,又予院外布予重兵,三人方才坐定。
崔光边咬着炙干,边含湖不清的问道:“无论李松,还是皇甫,皆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正该穷追勐进,趁胜追击,你为何要退兵?”
李承志悚然一惊,头发都竖起来了:“谁说我要退兵的,我怎不知?”
包括传予李松、李丰、皇甫让、李亮,甚至是达奚与张敬之的军令,皆是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从未提过有关退兵的半个字,崔光是如何知道的?
“老夫虽年迈,却未昏昧。你那些小心思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说着一顿,崔光又一指魏子建,“当然也瞒不过子建!”
魏子建稍一沉吟,低声说道:“若非你心中已有退兵之意,就应该携大胜之势,图谋关中,以此奠定帝王之基。若是进驻关中,自然该大肆打制军械,囤积粮草,置办一应军需,且要尽快运往武威、金城一带,以供大军所用。
而我与尚书虽足不出户,但城中之风吹草动还是略知一二的:予数日前,你突然令铁厂、甲厂停工,又令民部调遣工匠、民壮、妇、老等,但凡能走的动的,全被你征召而来,又遣予张掖、武威、合黎山北。
初时我与尚书还以为是民壮不足,这些皆派遣去运粮、筑寨。但听坊间闲谈,才知尽数去牧羊了?”
李承志怔了怔,又松了一口气。
他险些以为崔光与魏子建会读心术,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却不料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也是因为这二人不知西海缴获了多少牲畜,若是真派百姓去牧羊,那西海什么都不用干了。
只因掳来的牛羊实在是太多了:光是大败柔然,自涿邪山、浚稽山收拢来的牛羊就有近百万之众。
而皇甫让与李亮一顿骚操作,将天柱三部打了个稀巴烂。盐湖南北宽广近千里,尽是无主的牛羊。
李时率马场牧兵与五千民壮,只是每日驱牛赶羊,都快累到吐血了。
虽未实数,但据李时回秉,称只天柱三部掳来的牲畜,再少也要过百万。
这就是两百万,而西海之军民堪堪二十万户,若是全去放牧,地谁来种,仗谁来打,军械、兵甲何人来打造?
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也就只能杀了了事,制成肉干以充军粮。
不过好在盐多,制起来也简单:就地在盐湖左近之处挖池,将牛羊宰杀后切块淹入其中,也就四五日就能浸透。便是盛夏之时也不腐烂。
而缴自柔然的牲畜,大部分运去敦煌,以助李松治民屯田,少部分则令李丰就地宰杀,如李时一般制成军粮。
而那些原在各厂中帮工的妇人、老弱,便是派去助李时等人宰杀牛羊了。
至于民壮,则尽皆被遣入祁连山中,随李始贤、李承学去采刮硫磺了。
是以牧羊之类的说辞,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
未料崔光与魏子建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竟猜出他已有罢战之意。
不罢不行。
只因西海积累四年多的火药,就在这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快要被用光了?
硝好办,炭更好办,但硫磺这玩意却没办法量产。
若是以前,自然可以通过胡商从关中、洛阳筹购。或是经吐谷浑从南梁走私一些。但如今大战不止,丝绸之路已断,吐谷浑也已成了死仇,这两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唯今之计,只能一点一点的从石头上刮。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每日采的那一点硫磺,想供应近十万大军,大小火炮五六千樽,无疑于杯水车薪,痴人说梦。
所谓虎老雄风在,比喻此时的元魏最为恰当不过。
便是朝廷连番大败,损兵折将,粮草更是无以为继,吃了上月没下月。但要是真的刀对刀,枪对枪,也远非西海可敌。
因为打仗这东西,骨子里凭的还是国力,还是积累。
而这恰好就是李承志的短板。就如如今的西海,只多也是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狼崽。看似凶狠,实则也就刚学会呲牙。
若是再没了火药,别说刚学走路,怕是连没断奶的狼崽子都不如。任你叫的再凶,也难脱奶声奶气。便是老虎再老,狼崽子真要不知死活的往上凑,被吞也不过是张张嘴的事情。
是以与其被敌人戳破假象,暴露西海已是外强中干的事实,还不如见好就收。也省的弄巧所拙。
所以李承志从来都没有过图谋关中的野心,之所以两面作战,也不过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拼起勇气搏一把罢了。
所谓生死看澹,不服就干。李承志已经做好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准备。
若是死了,一切免谈。若是侥幸没死,那就率残部循往敦煌。再不行,就循往西域。
打不过元魏,难道还打不过几个茹毛饮血的西域小国?
但谁想,就跟老天长了眼,突然给他开了挂似的,怎么打,怎么胜?
李承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刘秀附身,突然就成了位面之子?
四月十九,李承志接到山丹马场讯报,吐谷浑征精骑九万余,号称二十万,于四月十八会师于盐湖。且已兵分六部,其中四部随左谷蠡王进驻南门关,只余天柱南部暂驻于盐湖之北。
皇甫让称他已布置妥当,将于廿一子夜,也就是慕容孝率大军出南门关后,与潜伏于天柱南部的细作里应外合,夜袭留守盐湖的天柱南部。
虽然当时只当做闲棋,但李松、皇甫让已在吐谷浑布局四年有余。安插于各部的奸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所以李承志断定此战十拿九稳。
但为防吐谷浑反扑,他思来想去,还是令达奚与张敬之整军,只待皇甫让大胜之讯一到,便令二人挥军东进,予以驰援。
果不然,只过了两夜一天,也就是四月廿二黄昏之时,皇甫让便再次遣骑来报:天柱南部猝不及防,只一夜间便溃了个干净。且因皇甫让料敌予先,提早阵兵于盐湖之东,是以消息并未走露,以为可故伎重施,再拿这一招对付慕容孝。
皇甫让还称,他已暗中联络时为吐谷浑名王慕容孝前军营帅的李汉,约定里应外合,于四月廿三夜袭南门关。
这也是早就推演过的,目的只在于以雷霆之势,先在吐谷浑腹地中心开花,使其首尾难顾,措手不及。而后再趁你病要你病,照着后腰要害再给一刀,让你知道厉害,知道害怕。
到那时,便是元魏给吐谷浑许了一座金山,慕容孝也不得不撤兵。
为此,李承志还给皇甫让定了十六字方针:出奇不意,攻其不备,能打多快,就打多快。
当然,战略只是战略,能不能实现,还要看皇甫执行的到不到位,更要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以及运气好不好。是以就连李承志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进驻鄯善之时,崔延伯就号称麾下雄兵百万,李承志自然是不信的。但就算打个折上折,三十万该是有的。
再加吐谷浑的六万余,这就是近四十万大军。而皇甫让手中才有多少兵?
就是将运粮、运炮的民壮,山丹马场的牧兵、牧户尽皆算上,也就将将四万余。
敌军十倍于已,万一皇甫让突袭不成,就有可能被慕容孝和崔延伯围住。便是他有大小火炮两千樽,但所谓蚁多咬死象,若是崔延伯和慕容孝敢鱼死网破,不计死伤,皇甫让十之八九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到时,西海兵力至少十去其三。而这只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李承志再无余兵可遣,镇夷之南、之东只能门户大开,任崔延伯进犯。
真到那时,李承志也就剩拼个鱼死网破,或是趁早逃命这两条路可选了。
但就连李承志自己也没料到,此战不但顺风顺水,皇甫让更是将打出了“闪电战”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