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只短短几年,高英却似老了十几岁,鬓间竟隐约露出几缕白丝。
而细细算来,她如今不过二十有六。
皇帝元亶已然十岁,与其父元怿极为肖似,生的很是俊美,坐于堂上,已颇有几分威仪。
已经年关,再有半月就是岁首,若是往年,太常已然着手筹备大祭,长秋寺与少府已开始着手操办元旦大宴,太府也已开着准备太后与陛下予宴后赐于群臣的赏赐。
本该其乐融融,如今却是愁云惨淡。
方至卯时,凡五品以上是京官正欲起身上朝,突听端钟大作,足足响了六记,群臣便知,不为外敌来犯,便是州郡有失。
就如三月前,武川、沃野相继沦陷,端钟于十日之内便连响了两回。
再往前推,于仲春之时,柔玄镇将长孙道反叛,东三镇相继附逆,端钟也是隔上十数日便响一次。
再再往前,诸如高肇反叛,北地之夏、肆、恒、朔、定等州相继陷与敌手,端钟更是响个不停,约摸不过十日,便能听到钟声如雷。
是以往年之时但听钟响,京官也罢,京民也罢,不无毛骨悚然,惊骇不已。但如今,竟然有几分习惯了?
好在元澄手腕颇高,将金明之胜喧染的奇之又奇,壮之又壮,好似不过三五月,高氏逆贼就能尽皆授首予奚康生之手,是以朝局也罢,民生也罢,尚算安定。
愚钝之人只当是疥癣之疾,不足为俱。但敏思之中大都有一丝直觉:莫不是大厦将倾?
但无论如何,端钟一响,但是三更半夜,朝官也必入宫议事。好在今日响的巧,已然近至天明,至少少了几分起床气。
等众臣马不停蹄的赶到太极殿,太后、陛下、并元澄等诸位在京的辅臣已齐聚殿中。
再看各人脸色,或阴沉、或踌躇,或怅然,或失魂落魄。
见元澄都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众臣便知,今日端钟之讯,绝不只失一州一地之祸。
太后更是花容失色,敷了粉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青气,映于灯烛之下,竟似有些狰狞。
也就只有小皇帝懵懂不知,小脸上故作镇定,眼神中却透着好奇。但慑于高英之威,却又不敢左顾右盼,只是紧着进殿的群臣打量。
怕触了霉头,众人皆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响,连落步时都踮着脚尖。
约两刻后,已至辰时,听朝钟一响,秦松便令黄门闭了殿门。
透过将要闭合的门缝,看着数位同僚跪于阶下,即不敢哭,也不敢闹,只是跪在地上咚咚的磕着头,殿中诸臣大都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往常若是逾时,至多也就挨顿训斥。但看今日之情形,怕是要有人倒霉了
“有事奏秉!”
力士将军一声清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竟在偌大的殿中撞出了几轮回音。
若是往常,自然正常秉奏,但今日却如见了鬼,众臣无不愕然,直愣愣的盯着坐于堂上的高英与幼帝。
那端钟,难不成白响了?
孝文遗诏,凡逆臣做乱、地州有失、外敌来犯,必诏告朝臣,共商对策,是以才有了“响六记端钟”的旧例。
而但凡钟响,无论何时,朝臣必至宫中,而后由主书郎或辩章郎宣读邸报,予群臣解释端钟为何猝响。
但今日,却直接将这一步骤省掉了?
要么是太后听的太多,不厌其烦,更怕噩耗接连不止,乱了朝局与民心,是以决定改了这道祖制。
要么就是,此次应为大祸,大到太后不敢予朝臣知道的地步。
但北地五州、六镇相继叛乱,附于高氏的讯息都不曾隐瞒过,如今祸事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众臣心思各异,暗暗猜忖,又听力士喝道:“有事秉奏,无事退朝!”
果然?
若是太后欲改祖制,便是不会一言而决,至少也该在今日提说一两句,而不会如此急的罢朝。
这分明已是焦燥不耐,急与元澄等人商量对策
这个时候,自然是没有人敢不识趣,便是有重事要事,非秉不可,也只是将奏章递予秦松,请他代呈。
如此这般,不大的功夫,近百朝臣就走了个干净。殿中就只余四位辅臣,分别是元澄、元诠、刘芳、游肇。
另外四位,奚康生与邢峦皆在北地领军,元怿被高肇所俘,崔光却又被李承志所俘。
再加刘芳与游肇从无领军之经验,是以只理民务,军事大都由元澄与元诠把持。
而今日之事只因干系太大,怕落人口实,才将他二人留了下来。
高英依旧脸色铁青,也不知是怕,还是恨,足足离着两三丈,元澄竟听到了隐隐的咬牙之声。
几息之后,又听她猛叹一声,嘶声问道:“事已至此,诸卿可有良策?”
元澄与元诠默然不语,看了看太后面前案几上的急报。
其实这份奏报予昨夜子时就进了宫,高英看过后惊疑不定,便以已然夜深,不可惊挠百姓为由,硬生生的拖到了五更,才唤来了四辅。
得知内情,四辅骇然失色,先未商量对策,却先劝着高英尽鸣钟。
纸包不住火,迟早都有败露的一日,与其猝然一日泄露,害的群臣失色,继而导致朝局不稳,不如循序渐进,慢慢道出。
是以才有了方才只敲钟,却未宣读何事的这一幕
还能有何良策?
游肇与刘芳对视一眼,黯然一叹。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自陈仓大胜后归京,那近一年,李承志受尽冤屈。便是一向韬光养晦的刘芳都看不下去了,屡次秘谏太后。
崔光与游肇更是据理力争,时不时就与元英吵的脸红脖子粗。
然而高英终究只是一介妇人,尽居深宫,又能有多少明辩是非的能力?
前有元英、元澄数朝元老,元氏亲王以权衡之名,行压迫之实,后有高肇暗进谗言,终是逼得一代能臣假死循之。
至于李承志早有不臣之心,简直是笑话。
若是他早有贰念,焉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尽遣李氏部曲解沃野之威?
若是那时元英、元澄莫要猜忌予他,朝廷也大方些,授以实爵,十有八九能使其彻底归心。
可惜,事与愿违
刘芳与游肇一个掌太常,一个掌太府,且对兵事知之甚少,也很少插手,故而索性闭口不言。
元澄与元诠则是暗暗惊骇,左右为难。
惊骇的是才只一年,李承志为何就能长成庞然大物,竟能与月余之间大破罗鉴与元鸷十万余大军?
如今更是此消彼长,其害更甚于高肇。若不将其诛除于弱小之时,而任其成长,必然致灭顶之灾。
而偏偏朝廷恰至前力不足,后力不继之时?
办法倒不是没有,无非就是驱虎吞狼。
就如高肇,他既然能与罗鉴合谋,定是已知李承志必为大患,更甚于朝廷。如今又闻此噩耗,焉能不知若依旧与朝廷征战不止,不论谁胜谁败,最后只会便宜李承志?
是以才会予信使行予便利,将罗鉴与元鸷之急报尽快送予奚康生,并秉至京中。
其实不言而喻。
这倒好办:便是不能将其招降,至少可施以缓兵之计。再后再诏令奚康生挥师西进,征伐西海。
但问题是,有罗鉴与元鸷前车之鉴,奚康生这十五万大军,不一定就是李承志的敌手。
所以,元澄与元诠才会为难:若想一劳永谗,就只有行“驱虎吞狼”之计。
这虎不为南梁,便为吐谷浑,甚至还要加上柔然。吞的自然是李承志这头狼。
但吞了狼,虎若是不走又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与世仇媾和,非心坚志毅之辈不可为,其余不论,只是世人之唾弃,身后之骂声,就非一般人能承受得了。
而向太后建言也罢,出使敌国借兵也罢,非元澄与元诠不可为。
不说别人有没有这个资格,够不够份量背这口天一般大的黑锅,便是他二人把持军权,不令崔光、刘芳、游肇等人染指的过往,那二人除非比猪还蠢,才会替他们分忧。
元澄尚可,只因与高英不止一次商议过此事,是以早有决断。但元诠却了肠子都要悔青了。
早知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当初哪怕拼着太后降罪,也要坚辞不授这辅臣并太尉之职
几人心思各异,皆是沉默不语,高英的脸色也越发阴沉,心中更是又悔又恨。
曾几何时,她想过会与李承志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时也,命也
高英猛一咬牙,冷冷一哼。元澄等人皆是如梦初醒,悚然一惊。
“刘卿,代孤列诏!”
刘芳忙躬下腰:“臣遵旨!”
秦松极有眼色,手脚麻利的送上了笔墨纸砚。
“令任城王为史,御史中尉郦道元为副,出使夏州,招抚高氏:若能拔乱反正,弃暗投明,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可赐高肇为夏国公,世袭罔替以下附逆之臣皆官复原职,另赐候、伯不等”
稍一顿,高英又道:“再列一诏,赐李承志为凉王,世袭罔替,另赐免死铁契,子孙非叛逆之罪可免十死,与国同休”
元诠猛的一愣,便是城府深如刘芳、游肇,依旧被惊的骇然色变。
造反还有封王的,这岂不是开了王朝之先河?
前者也就罢了,待李承志这封诏书一下,争先效仿者定然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这天下怕是再难有安宁之日。
也就只有元澄知悉一二,并不见慌,就是脸色灰暗。
停了几息,高英又神经质般的笑了一声:“予高肇宣旨之时,将另一封诏书也一并宣读予他,如何抉择,让他自行思量若是他依旧不应,不靳令逆军缴械,便令奚康生尽起全军,便是国灭,也定要使高氏鸡犬不留”
殿中就只四位辅臣,却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优容高肇,分明是逼的他不得不降。
再看高英,脸上的狰狞之色就如实质,恨不得啖高肇之肉,饮高肇之血。可见对其有多恨?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足为奇。
若非高肇兴风做浪,暗中煽风点火,焉能元澄与元英对李承志那般猜忌?
若非屡进谗言,高英更不可能明知他为臂助,却不但不重用,反非百般排挤?
更是因为高肇意欲斩草除根,布下天罗地网欲取李承志性命,才使他假死遁之河西。
不然李承志早去了平州上任
这一切,全是因高肇而起,高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高肇定然也能料到此节,那他降是不降?
几人暗忖,八成是不得不降。
高英虽恨他入骨,但毕竟姓高,至多也就是取他性命,而且必然要在平定李承志之后才能付诸于行动,且不能明目张胆,不然便是言而无信。
如此一来,至少高氏子弟信命无忧,香火无虞。
但高肇已将李承志得罪到了骨子里,只是屡次将李承志置于死地而言,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情,李承志但凡一朝得势,高氏定然鸡犬不留。
只此一点,高肇便是猜到高英这是“一桃杀两士”之计,也必然会慎之又慎。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道赐予李承志的圣旨:封为异姓王,免其子孙十死,李承志万一心动了呢?
真到那时,高肇便是愿降,也怕是没机会了。只因李承志只要归降,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高氏
这是阳谋,即便高肇明知是计,迫于无奈,也只能甘愿入彀。
不然他何需于罗鉴暗中媾和,祸水西引,也不更可能一反常态,呵如珍宝一般将罗鉴与元鸷的急报护送至李韶的大营
心中思量,元诠终觉有些不妥,壮着胆子问道:“微臣斗胆,请太后始罪:若是高肇弃暗投明,那李承志又该如何?”
“李承志?”
高英神经质一般的笑了一声,“便是封他为亲王,他也不会降的”
元诠稍一思量,恍然大悟:若是李承志原受朝廷招抚,就绝不会予此战中胜的如此干净利落。
至少也该是边打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