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鸷的中帐很大,该有五六丈方圆,帐顶也撑的极高,是以近似一座大殿,极为宽广。
稍稍寒喧几句,元鸷请崔光坐往主位。心想崔光携天子旌节,不论是否有都督西凉州与敦煌镇之权,皆为上使。
但崔光却以“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此为中军令帐,非施命发令、调兵遣将者不可居上,所以不想折了元鸷的锐气”为由婉拒。
元鸷无可无不可,坐了主位,又请崔光与魏子坐于两首。
元魏依的是汉礼,凡议事之时皆为跪坐,至多也就在膝下垫块软毡。崔光如此跪坐了大半辈子,理应是早都习惯到不能再习惯了。
往日不觉得,但今日双膝方一挨毡,似是腰腿都已不听使唤,不是一般的僵硬。崔光微一恍惚,哂然一笑。
在西海停留月余,坐惯了舒适的胡骑,甫一换成跪坐,竟有些坐不惯了?
但总不能再让元鸷去给他找把胡骑吧?
崔光怅然暗叹,曲膝坐定。元鸷又张罗着扈从准备酒菜,却被他一口回绝,而后又让元鸷遣退左右。
待帐中再无闲人,崔光低声长叹,满脸萧索:“老夫有一语不吐不快,还望萧将军莫怪!”
元鸷心里一咯噔:“尚书但讲无妨!”
“趁老夫与李承志还有些薄面,予他而言也多少还剩些用处,尚能替你遮挡一二之前,元将军还是退兵吧,尽快撤回敦煌镇,越快越好”
元鸷都懵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就如惊雷,瞬间读出了无数的信息。
崔光降了?
不然何来“予李承志而言还剩些用处”之类的话?
那他来此,岂不是劝降予己,投附予西海?
刹那间,元鸷心中突的生出一股怒火,一改方才谦恭客气的模样,如铜铃般的双眼中似是闪着火花。
“崔尚书,你就不怕元某跋扈自恣,擅专独断?”
自恣,独断?
崔光愣了愣,稍一琢磨,突然就笑出了声:“元县男,本官授太后、陛下所赐,如今为河西招抚使,持天子旌节,都督敦煌、东、西凉州诸军事,已为你元镇军、元刺史之上官,你竟要治老夫的罪,莫不是要反了不成?”
元鸷冷哼一声:“尚书已然从贼,何来已为本将之上官之词,元某为何治不得你?”
“你哪只耳朵听到,老夫已从了逆贼?”
崔光斜着眼睛,捋着胡须,“之所以劝你撤兵,是怕你枉送兵卒性命,更怕你折戟沉沙,横尸于此地你既然不识老夫之好意,本官也懒的与你啰嗦”
稍一顿,崔光又朝帐外喝道:“来啊,将旌节与圣旨送进帐来”
还想拿旌节与圣旨诓我?
这两样不过是死物,如今你已为逆臣,怕是比遮羞布还不如,你当我元某是傻子不成,会吃你这一套?
元鸷冷笑不语,心想倒是要看看闻名遐迩,妇孺皆知的崔尚书如何扮那跳梁小丑。
只几息,扈从便将两物送进帐中。崔光接过,先是用力将旌节扎入地中,又将圣旨往前一托:“元鸷接旨!”
果然?
这老贼欲以圣旨逼迫元某,更要以天子旌节强令我撤军。若是不从,十之八九会绕过自己向诸军将、士卒强施号令。
但你当我元鸷的中帐是牛棚马舍,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今日要是让你浑浑全全的从这账中出去,元某也就枉负“威严”之名了。
他依旧冷笑不语,还施施然的端起酒盏呷了一口,视崔光如无物一般。
崔光催道:“元鸷,这圣旨你接是不接?”
元鸷牛眼一翻:“我若不接,你又如何?”
正以为崔光必会恼羞成怒,却不想他突然呲牙一笑,朝状若看客的魏子建说道:“看到了吧,这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也怪老夫无能,驭下无方,陡之奈何?”
说罢,他又将圣旨恭恭敬敬的放在了元鸷面前的几案上,而后退回案后,有条不紊的喝起了酒。
一边喝,还一边嫌弃,说元鸷这酒烫的不热。又喝呼着元鸷的亲信搬来泥炉重新温过。
喝了两盏,他又交待扈从,选一向阳之处替他立帐,又说尽量离这中帐远些,以免西海攻破大寨,元鸷丧命之时连累了他。
元鸷年岁虽才四旬,却已是三朝元老。见惯了文官谋士危言耸听、混淆是非、撒泼耍赖的伎俩,只以为崔光也是如此,是以依旧充耳不闻,默然不语,任崔光大呼小叫。
魏子建坐在下首,看着手舞足蹈的崔光,不由的怅然一叹。
崔光此举,分明在给元鸷设彀藏阄,还令他自投罗网?
但不如此,又能如何?
回想起出京以后之种种,除了“无奈”二字,魏子建委实再不知如何形容。
也怪他二人运气不好,刚渡过大河,方至河西地界,阴差阳错的就撞破了郭夫人行迹。随即理所当然的就成了皇甫让的俘虏。
而后便被皇甫让恭恭敬敬请到了西海。
也是没想到,做俘虏的日子,竟比做特使的日子轻松快活:每日有酒有肉,且每晚都有热汤沐浴。除了不能擅自离营这一点颇让崔光诟病之外,其余之处堪称无微不至。
本就是要去西海,殊途同归,崔光也就没吵没闹,近如游山玩水一般,随皇甫让到了镇夷。
一路上,二人还曾闲谈过,想着崔光予李承志亦师亦友,相视莫逆,推心置腹,堪称至交。魏子建更不用说,还是李承志外舅。
如今二人授朝廷之托不远千里,便是不能使李承志回心转意,归附朝廷,至少从私谊而论,他也该以礼相待,把酒言欢。
但谁料酒倒喝了不少,却尽是如李始良,并任、阎、姜、赵出自秦、梁二州的世家之类的人物。皆是一些不相干的人,见的再多有何用?
也莫说崔光了,就连魏子建都未见到李承志这个女婿的面。
再问起李承志何在,都只说就在西海,只是时机未到,是以先不见的好。
再一追问,李始良就差人将他二人送到了李松的营中。
到此时二人才知,敦煌镇将元鸷与武川镇将罗鉴暗中谋划,合兵十数万直指西海,欲除了李承志这个心腹大患。
在这个前提下,朝廷遣二人为使,来招抚李承志的行径就跟笑话一样:即要招抚于我,却又派兵来攻,朝廷此举岂不是口腹蜜剑,两面三刀?
若是再回镇夷真见到了李承志,这招抚之语再如何说的出口?
崔光也非不讲道理之人,问了问李始良前因后果,也算理清了头绪:并非元鸷与罗鉴狗胆包天,非要先斩后奏,而是机缘巧合,更是时局使然。
就如元鸷,此时依旧怀揣“出敦煌镇军,与东凉州元晖合兵巡防西海”的圣旨。是以他此次出兵有理有据,谁都寻不出错处。
怪只能怪鬼使神差,好死不死的撞到了皇甫让,害得崔光并扈从尽皆被俘,一个不剩,连给元鸷透丝风声都不可能。
更要怪李承志太过奸滑,几乎截断了河西与朝廷的通讯之路,以至元鸷号令不畅。
但再想想元鸷拿的还是前年的圣旨,却足足拖延了两年才出兵西海,崔光又觉得无比的滑稽
而罗鉴则是被逼无奈:若是不与高肇媾和,莫说八万兵,怕是八个兵都剩不下来。也根本用不到高肇,只高植与长孙道,就能令他折戟于北镇,撑到天也就是与长孙道两败俱伤。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李承志见缝插针,不但暗中挑嗦,更是明目张胆的坐山观虎斗,陈兵于大碛,欲坐收渔翁之利。
这般行径好比在往活人的眼中揉沙子,便是泥人都能激出三分火气,何况高肇与罗鉴本就是枭雄之姿,焉能让人瞪着鼻子上脸?
再者予二人而言,无论是高肇还是罗鉴,都知李承志才是心腹大患,因此一拍即合。
是以朝廷的招抚之计还未付诸,便化为泡影
已到此时,再论谁对谁错已无任何意义,崔光所能做的,也只能尽量补救。
比如让元鸷尽快撤军,回返敦煌。以敦煌镇民近二十万户,屯田近五十万顷,且牛羊无数的前提下,只要元鸷予敦煌按兵不动,李承志就如哽在喉,不敢轻犯关中。
其余不论,只是西海距敦煌足一千五百余里,李承志若要征讨,必要出动大军。
先不说谁胜谁败,只这一来一去,至少能将举西海两到三年的积累消耗一空。到时他再拿什么图谋中原,逐鹿天下?
所以崔光断定,李承志决不会做赔本的卖买。
若是运气再好些,奚康生能速战速决,尽快料理了高肇,而后回过头与元鸷联手对付李承志,如此才为上策。
然而崔光也知,这皆是他想当然,元鸷绝不会听信予他。
要问原因,当然是李承志太过奸滑:只是正值两军对阵,战事一触之际,却将他与魏子建放归,就令崔光气的想骂娘。
别说元鸷这种被孝文帝评价为“木讷少言,性格方厚”的老实人,就算换成他崔光,也绝对以为这两个狗贼已被李承志收买,此来不为劝降,就为行间。
所以元鸷冷声怒喝,称要“跋扈自恣,擅专独断”那一句时,崔光一点都不恼。
若是换个脾性暴臊些的,莫说以下犯上,就是将他与魏子建就地斩于帐中都有可能。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古言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便是再难,也要尽人臣之本份。
崔光清楚,像元鸷这样的性格,一但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想要让他听的进去劝,就只能让他不轻不重的吃个亏。
好在李承志惜才,想要将元鸷收为他用,是以暂时不会斩尽杀绝。
那就趁此机会激元鸷与李松打上一场,也好让他早些认清现实。
所以崔光如耍赖一般,将旌节与圣旨弃如敝履,丢给元鸷,其实就在激他:你要打,就最好趁早,不然莫怪老夫不给你机会。
但魏子建觉得,崔光虽为大儒,一代贤臣,但对军事一窍不通,过于自以为是了。
既然知道李承志求才若渴,是以怎会容元鸷轻易撤军?
莫说远在一千多里远的敦煌镇,便是近在数百里的酒泉郡,元鸷也绝对撤不回去。
包括自己与崔光也已被李承志视为囊中之物,此次之所以将他二人送至元鸷营中,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甚至李承志已然算定,但一照面,崔光必会劝元鸷撤兵。而元鸷予李承志麾下听令近有一载,李承志对其心性知之甚详,十有八九料定元鸷定不会如崔光所愿。
如此一来,便可使将帅不和,对付起来更是轻松
但他身份有些尴尬,莫说元鸷,就是崔光也不敢尽信于他,是以与其惹人猜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做壁上观。
这般思量,魏子建便绝了想要点一点元鸷,并劝一劝崔光的心思,索性闭口不言,慢斯条理的喝起了酒来。
见崔光与魏子建一个装疯,一个卖傻,元鸷心中又犯起了疑:莫不是自己猜错了?
也怪崔光太急,自己都还未来得及问他为何到了西海,又为何在李承志营中,更是被其恭送至此,他就靳令自己撤军?
便是上使,也不该这般跋扈吧?
罢了,若是玩心眼,十个自己绑一起也敌不过睡着的崔光,与其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倒不如套问套问其心腹与扈从。
说干就干,元鸷当即起身就往外走,也未予崔光、魏子建多费半句口舌。
好笑的是,崔光与魏子建就如看戏一般,同样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出帐。
直到人走的没了影,崔光才悠悠一叹:“李承志将你我送称予元鸷,就只为使我与元鸷不合?”
原来你也知道?
魏子建悠悠一叹:“还能为何?无非便是借你我之口,乱元鸷军心!”
“元鸷的军心何需你我来乱?只需两军打过一场,就如烈阳与霜,立见高下!”
崔光捋着胡须,目露疑色:“老夫总觉得你那爱婿没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