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一颤一颤,仿佛站在了一面正敲个不停的大鼓上。眼能所及之处尽是骑兵,近似彻底连天一般。
这怕是有上万骑?
李承学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嘴唇不住发颤,脑中就只一个念头:逃!
不逃怎么办?
就只一处小山岰,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而且他刚刚还宰了一匹马,已是满地狼籍,胡兵眼瞎了才看不到。
哪还顾的上脚边的马肉、马皮上的盐袋?
李承学一个跟头滚下了土坡,连滚带爬的奔向战马,都来不及解缰,匆忙间挥刀斩断,飞身跳上了马背。
战马似是也受到了惊吓,不等李承学挥鞭,迈开四蹄便朝西奔去。
也就十数息,前军斥候就翻过了山梁。
千里旷野,一望无际,目能可及至少数里。且李承学也就奔出了一里多。
看着向西奔去的那道身影,斥候什长喜上眉梢。
幢帅可是说过的:丰帅有令,若谁能寻到三郞,赏赐百金。
一金换绢一匹,折羊一只,这就是一百只羊。分到第个人头上,也有十只……
什长马速不减,先是急喝几句,令手下加快马速,而后举起胸前铜哨,用力一吹。
听到那婉转高亢的哨音,李承学浑身一震。
什么时候,胡部也学会了用哨传令?
是李松,还是大兄,或是哪位家臣?
但西海满共六七千兵,怎会尽皆现于沃野镇内,且全是皮袍毡靴?
李承学半信半疑。
若是汉人打扮,他定是会勒停战马。但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尽是胡兵,他如何敢停?
战马依旧狂奔,李承学则歪着脖子,不住往后打量。两只耳朵更是竖了起来。
他方才又惊又慌,只知身后有尖哨响起,却未来得及细听。而若是这数千骑真为李氏部曲,接到斥候传讯,后军定有回应。
只城听一听哨令,李承学就能辩出真假。
果不其然。
中间也就隔了两三息,后军中就响起了哨音。
哨音转了好几转,有些长,还有些复杂,似是包含了好几道讯令,李承学根不及仔细辩认。
只因甫一入耳,就如晨钟暮鼓,惊的他一个激灵。
追!
纯猝是本能反应,他猛一勒缰,战马吃痛之下竟人立而起,险些将他掀下马背。
等马蹄落地,李承学眼中已闪出了泪花。
真是李氏部曲。
看他站定,好似不跑了,什长顿时眉开眼笑。
果真是三郎?
若是听不懂哨令,不论换成何人,都只会仓惶而逃。
什长哈哈一笑,又大声嘶喝道:“与我齐呼:三郎!”
“三郎……三郎……”
十个骑兵齐吼,也是有些声势的,其后的骑阵自然听的极是真切。
幢帅不知就里,只当是李承学狂奔不止,什长追之不及,情急之下才喝破其身份。是以当即下令,命全队齐吼。
便如这般,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也就数息,四野便如响雷,皆是“三郎”之声。
李承学被激的热泪盈眶,当即就跳下了马背。
相距也就一里队,前队斥候瞬息即至。还余着十余步,什么便靳停马匹,翻身下鞍,而后将一块铜令往前一递:“可是三郎?”
令牌澄亮耀眼,约有鸡子大小。上面拓着一杆三角号旗,甚是分明。
这是塘骑旗令,李承学怎可能认不得?
他只是点头,已更咽的说不出话来。
什长顿时大喜,喊令属下:“快,予幢帅传令……”
麾下应喏,但刚把铜含进口中,又放了下来。
就这短短的功夫,后军已然冲来,将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将越出骑阵,看着李承学哈哈大笑:“果真是三郎?快,随我去见丰帅……”
张兴义是李承志的舅兄,李承学自是认得。他连连点头,边上马边问道:“险此将我吓死……为何皆是胡兵打扮?”
“此时说来话长,待回营后再讲也不迟……”
……
看到李承学活蹦乱跳,全须全尾,李丰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一个熊抱,将李承学勒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而后又一指跪在地上的高肇心腹,肃声问道:“这贼子称家主与大郎君安然无恙,可是实话?”
李承学怅然一叹:“我来之时,父亲已被高肇关入水牢?”
李丰双眼一突:“为何?”
“应是高肇欲迫使父亲就范,请父亲手书一封劝二兄附逆,父亲宁死不从之故……”
李丰悖然大怒,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他恨不得将那高氏心腹碎尸万段,但也知道此人只是个小喽啰,迁怒予他根无无济于事。
“押下去,待明日随三郎一道上路!”
李丰冷喝一声,又转头问道:“即知高肇要送到回西海,那你为何要逃?”
难道自己不应该逃?
李承学眨巴着眼睛:“高肇诡诈多端,我焉知他此次不是欲擒故纵之计?若是意欲诱我带路,如何是好?”
“那你又可知,西海广袤千里,荒无人烟,更有黑风、狼群,稍有不慎就会迷路,最后只能是饿死的下场,更有可能葬身狼腹,你就不怕?”
“怕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为一时贪生,而使我李氏基业毁于一旦……”
李承学回的风轻云淡,李丰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他又非眼瞎,岂能看不出李承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由此可知,家主与大郎也定然如此,不然何至于那亲信怀中只有高肇密信,而无家主与大郎的半纸手书?
若非无可奈何,无计可施,高肇也不会舍近求远,不远千里将三郎送回。
想来是拿家主毫无办法,高肇才出此下策。
默然一阵,李丰又拍了拍李承学的肩膀:“我已命人烧好了热汤,备好了酒菜。好好梳洗一番,歇上一夜,明日便送你去镇夷见郎君!”
听到李承志也到了河西,李承学呲出了一口白牙:“父亲果然没料错,二兄吉人自有天相!”
李丰点头一笑:“这是自然!”
亲自将李承学送出帅帐,李丰又悠然一叹。
以前予泾州之时,家主素来不喜几个庶子,动辄打骂,是以大郎与三郎自小便柔懦寡断,唯喏平庸。
但才过几年,竟就有了几分铮铮铁骨?
皆因郎君珠玉在前,迫使大郎三郎,以及家主都不得不奋发图强。
还有自己,以为终其一生也就是个李府护院。何时想过能统领千军万马,号令如山?
更未料想过自小见书头就大,宁愿挨打也不愿读书的自己,如今竟也能出口成章?
都是被郎君给逼出来的……
李丰唏嘘不已,正欲回帐,又听有人唤他。
回头一看,见张信义并张兴义二兄弟连袂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军汉。
一看装束,李丰双眼微眯。
黄麻布衫,外罩牛皮软甲,这分明就是官兵,而且还是中军。
但再一细瞅,手脚皆未捆缚,神情也很是轻松,无半丝惊恐与慌张,反倒很是新奇,左右乱瞅。
这厮是从哪冒出来的?
正在狐疑,张信义凑到了李丰耳边:“此乃我族弟,受二叔之命来此……”
张信义的二叔,岂不就是郎君的外舅张敬之?
李丰眉头微皱:“关中?”
“并非关中,而是两百里以南的河渠司……”
张信义低声回道,“二叔信中称,是授讨逆元帅奚康生之命,欲北上至大碛探查军情,突遇流民西逃,得知南床山北有柔然大军,猜知应是我等,便遣族弟前来示警,并有数信书信代予郎君……”
李丰闻言一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刚抓到一队高肇的信使,又来了一波奚康生的斥候,且还是张敬之为首?
他即便再愚钝,也知奚康生没安好心。
“进来再说!”
李丰掀开帐帘,将三人请了进去。问了几句,得知除张敬之之外,更有奚康生之从子达奚,他更觉形势复杂。
什么往大碛探查军情,这分明就是冲着郎君去的。
他稍一沉吟,当机立断道:“既然是张司马有书信代予郎君,就莫要耽搁,由兴义率一旅轻骑找房子令弟西去,并三郎一道,即刻启程……信义,待我手书一封,你遣塘骑先行一步,将此间军情事无巨细秉予郎君……”
两兄弟恭声应诺,各司其职。
李承学都有些懵。
草草洗了两把,衣衫将将换好,李丰便来唤他,说是要即刻起程。
说好的好酒好肉呢?
李丰不由分说就将他提溜到了马上,又塞给了他一包吃食。
肉还是热的,隐约间还能闻到果酒的香味。
还好,比吃生马肉要强上不少……
……
比干城距镇夷近两千里,便是塘骑快马加鞭,也至第六日才到镇夷。
看过李丰的呈报,并高肇与张敬之的亲笔收信,李承志下意识的挠了挠额头。
高肇也就罢了。
如今已近半年,高允并一旅高氏部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高蠢再蠢也知定是遭了自己的暗算,自然百分百认定自己肯定活崩乱跳。
而此一时彼一时,故而高肇以为,在大势的滚滚车轮之下,个人之仇怨已不值一提。自己有一万个理由与他共同起事,先抗朝廷,再谋天下。
再者,也是因自己横插一刀,使北镇的局势彻底脱离的高肇的掌控,他更怕自己在背后添油加火,暗助罗鉴平定六镇,使他腹背受敌。而父亲又宁死不从,所以一时情急,高肇不得不行此下策。
他有此想法不奇怪,但奚康生又来凑什么热闹?
他有什么凭据认定自己未死,还假模假样的遣张敬之往大碛探查军情,并且美名其曰由达奚为副?
好个老狐狸,这分明一石二鸟之计。
一为试探自己是真死还是假死,若是真死,自然一切免谈。只因自己因朝廷之故而模仿死高肇之手,两者自然已誓不两立。不论大碛是否有西海遗族隐居,西海遗族是否为李氏部曲,都已不能为他所用,奚康生也只能扼腕长叹。
若是自己活着,自然正遂了他的意。十有八九会劝自己与他共讨高肇。
所以达奚身上要没有奚康生写给自己的亲笔密信,李承志敢把桌上的这一堆给生吞了。
苦恼一阵,李承志又将几封信捡起了看了一遍,不由失笑。
这高肇还真是画饼的高手。
高肇在信中称,若大败朝廷,占据中原,攻破洛阳,二人便划河而治:凡黄河以西,包括关中皆归李承志,他只取河东、六镇,并燕晋之地。若是李承志不满足,将洛阳、河南也一并给他。
真是好大的口气?
李承志怀疑,他能不能将夏州并燕、晋各州守上三年都还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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