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时节,草木萌动。
杨柳树已生出了细嫩的绿芽儿,春麦播种近半月,田间已能看到喜人的青尖。
老天分外赏脸,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十日中足吹七日的黄风都已消声匿迹,天空格外湛蓝。
李韶却无半丝赏景的心情,扶着墙头往南眺望,脸尽是愁容。
“史君,来了!”
亲信低呼一声,指着远处的一道烟尘,“已不足两里了!”
李韵已逾六旬,眼神无那般好使,眯着双眼瞅了好一阵,才依稀看到好像有一群黑点向镇城奔来。
终于来了!
他心中稍松,徐徐的吐了一口气:“我先回衙,你守在这里,待人来后,你直接带来见我!”
“诺!”亲信郑重应着,目送李韶下城。
也就这几息的功夫,那些黑点又往城下奔了近百丈,已能看清战马并骑士身的甲胄。
待其奔近,看居先引路的李氏子弟不停的挥着旗,亲信朗声下令:“无须查验,直接放行!”
随即便听城门洞开,甲骑行无阻,径直入城。
但入城后,族侄李修带那数百骑去了城内别院,亲信则快步下城,称李史君早有交待,请钦使入镇衙洗尘。
看到城门门洞偌大的“薄骨律”三个字,李承志微微松了一口气。
日夜兼程,不敢稍歇,十日连奔近两千里,能于到了。
他轻轻“唔”了一声,轻夹马腹,就只带了李聪与李孝先,随那亲信往镇衙行去。
左右早就备好了热汤,并有丫鬟侍奉他沐浴,但皆被李承志赶了出去。
待沉入木桶之内,感受着滚烫的热水刺激着毛孔,李承志舒服的直叹气。
试过的人就知道,骑马奔行十日不停,那滋味有多酸爽。
他体格强徤,精力旺盛,依旧感觉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一般,何况女眷?
魏瑜早已软成了一滩泥,便是高文君与张京墨也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奔两三日,也会倒下去。
还好,如今已算是到了自己的地盘,不用再担心会被敌人围追堵截,想歇几日,就能歇几日。想几时启程,就能几时启程。
没敢让李韶多等,也就一刻,李承志便草草洗罢,让李聪帮着他宽衣着甲。
普通的明光兜鍪,带着面甲,是以旁人至多也就能看到他的两只眼镜。
且李韶特地交待,服侍之人皆是内宅亲信,消息相对闭塞,故而便是李承志不染发、不遮面,也无人将他与举世闻名的李国公联系到一起。
分别还不足一年,再见李韶之时,好似又老了不少。
李承志长身玉立,拱手揖道:“让世叔久候了!”
“无妨!”
李韶手一挥,李修与之前在城候迎李承志的心腹便端了吃食。李孝先与李聪抢先吃了两口,立在门外警戒。
可见李韶之慎重,怕走漏消息,连身畔之亲信都不敢多让知道。
“高肇为何反的……如此猝然?”
猝然?
李承志端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前因后果,他已先一步遣心腹予李韶知会过,李韶自然知道,并非高肇已然觉得时机成熟,而是被李承志逼的不得不反。
李韶问的是,高肇何来的如此实力?
短短时日内,自黄河以北,关中以东之十数州并六镇,除河东之相、齐、齐等寥寥数州外,皆是突然之间便烽烟四起,反旗遍地。
乍一眼看去,如今大魏之天下已有过半已入逆贼之手。与前年冬元怀、于忠之叛乱相比,有如萤虫与日月之别。
李承志嚼了嚼嘴里的肉筋,又喝了口热汤,一口咽下才不急不徐的回道:“元怀与于忠是猝然起事,而高肇却足足布局近两年,是以不可同日而言。再者,并非如表相一般,凡生乱之州,皆为附逆。只因恰逢际会,阴差阳错罢了!”
布局近两年?
李韶眉毛微挑:“何解?”
李承志举筷指了指盘中的面饼:“世叔可曾记得,前年仲夏至秋节,六镇缺粮之事?”
李韶自然是有印象的。
因武川、沃野大旱,皇帝令诸部筹粮赈济,为些还曾引发朝廷钱慌,皇帝不得已,令宫中禁弦撤乐,禁食肉食。
元恪欲逼高肇禁佛,以此缓解钱慌而不可得,之后才有李承志见缝插针,以销制冰,解了高肇的燃眉之急。
但此事已时隔两年,与今日之乱局、高肇造反又有何干系?
“应就是那一次,元恪为逼迫高肇禁佛,不惜将他罢官免爵,阖府囚禁,才使高肇对皇帝心灰意冷。也是自那时,高肇已有不臣之心……”
李承志怅然一叹,“我也是自出党,这一路行来穷极无聊,才猜出了几丝端倪:就如我去岁回京之后,方予太后暗示高肇已有不臣之心,无几日高肇便已知悉……
又如火油之秘方,我方一呈献,元晖遣往夏州查访油湖的秘使也就堪堪出京,而远在夏州的高猛就得到了讯息,做出了诸般防备。可见深宫之内,太后与幼帝身畔、并元晖的绣衣卫中,早已布满高氏之耳目。
但既然宫内眼线遍布,为何先帝遇刺也罢,于忠与元怀起事也罢,当时的高肇却又聋又哑,竟未提前得到半丝风声?”
李韶悚然一惊,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前者也就罢了,但于忠予仓猝间调动数万禁军围攻皇宫,身为皇帝的元恪事先却半点都未察觉,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其余不论,以先帝对高肇之信重,并以元恪阴密多疑之心性,怎可能不使于忠、刘腾、高肇等相互制衡?
就如高肇的新军之中,早就埋有元英的亲信一般。
当然也包括于忠的禁军两卫、刘腾的皇宫大内,乃至元晖的诱衣密使之中,皆有高肇之暗子。
但该发生的依旧发生了,元怀与于忠的叛乱顺利的让人不可思议,其中原委委实值得深思。
事后不是没人怀疑过,但之后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又是秦、梁二州叛乱,又是沃野大乱,又是吐谷浑、南梁图谋关中,又是柔然犯边……乱的让人目不瑕接,根本无瑕深究。
再者新皇登基、太后称制、诸辅临危授命……朝政格局猝然大变,忙着稳固地位的稳固地位,忙着争权夺利的争权夺利,等乱局稍缓之时,怕是原来有线索也早已被人抹的一干二净,便是想查,也殊无头绪。
是以真相如何,早已掩埋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如今也只有盼高肇兵败,将他生擒之后,看能否问出一二。
“此只为其一,其二则是粮!”
李承志怅然一叹,“如今想来,今日之果,竟然已予两年前便埋下祸根:因泾州僧乱,奚康生尽起关中诸州之兵平叛,致使偌大的关中欠收一年,民无余粮。之后朝廷不得已,只能先解京中之粮,解关中之忧。
而数月后,北镇大旱。若按往年旧例,自是由就近的关中赈济。而当时之关中已是自身难保,且京中也无余粮。朝廷只能令相对富裕的河东、河南等地筹粮。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后连逢秦、梁二州反叛、沃野之乱、南梁与吐谷浑十万大军进犯关中、柔然犯边等,致使朝廷连遣中军出征。
兵马一动,粮草先行,哪一样都缺不开粮。但相对富足的关中、河东、河南等地都已自顾不瑕。朝廷无奈,只能行横征暴敛之举,盘剥晋、燕等地及六镇……
高肇应就是此时窥到了良机,有意埋下动乱的根缘:如行瞒天过海之计,令元琛借机大肆屯粮,又暗中授意高猛、高植招兵买马,并鼓动僧、民叛乱。如今晋、燕等地之僧乱,冀、并、汾等州应者从云,便是由此而来。所谓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连番大战,如今的中军还有几营可战之兵,焉能平得了这般大的祸乱?”
这难免有些想当然、过于牵强附会了吧?
李韶刚要质疑,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若非知道高肇借盘剥之机大肆屯兵、屯粮,李承志焉能只是一把火,就烧的高肇不得不反?
他紧紧的皱着眉头:“依你之意,高肇必胜?”
李承志悠然叹道:“并非高肇必胜,而是朝廷必败!”
此时之乱局,与原本历史的北魏末年何其相像?
当时只是一个六镇之乱,就让大魏分崩离析,若非胡允华急中生智,大开国门,借柔然之兵行驱虎吞狼之计,才使元魏苟延残喘了数年。
而如今除了六镇,还要加黄河以北的十数个州。何况柔然也罢,吐谷浑也罢,南梁也罢,已然让元魏打的满头包,自保都是问题。
即便高英、元澄并诸辅想当卖国贼,想大开国门,这几个死敌也已是无兵可派。
此时之元魏败相已生,但凡有志之士,无不明辄保身,纵首观望。待时机成熟,便何挟一州,或一郡而自立。
倒下一個高氏,肯定会有无数个其他氏站起来,元魏焉有不败之理?
李韶又道:“那如今,我等又该如何?”
李承志稍一沉吟,吐出了四个字:“养寇自重!”
“寇从哪里来?”
“元琛!”
李韶初时不解,但稍一琢磨,双眼突的一亮。
如今朝廷虽已焦头烂额,但高英也罢,朝臣也罢,深知此时已是存续绝亡之际。便是举国之力,也誓要诛灭高肇,不然这元魏天下危矣。
但连番大战,朝延已不止伤筋动骨这般简单,就凭中军,已然无法平息此次叛乱,且离京城仅仅数百里的并、汾两州都已生乱,朝延哪里还敢尽皆中军?
因此只能征召州郡之兵,包括粮草也是如此。
但除了关中与河东,还能去何处征昭?
而如今河东已为河北、晋地与京城之凭障,朝廷焉敢轻动?
数来数去,就只剩一个关中!
怪不得高英一锤定音,拜奚康生为征讨元帅?
更怪不得,李承志予去岁自陈仓撤军之际就称:只要关中不乱,这天下便不失!
而如今,只待奚康生携旨而来……
如果不想授诏,不愿使关中数百万子民陷入水深火热,更甚至是大逆不道,以待良机,李韶并非没有办法。
关中门阀自成体系,便是未到同气连枝的地步,至少也是互通有无。如果要铁了心抗旨,不论来的是奚康生,还是元澄,保证他征不到一个兵,征不到一颗米。
王与司马共天下,并非只存在于南朝。换成北朝,则是“门阀与元氏共天下”……
其余皆不提,只看元恪生前,对关中门阀诸般逼迫,李韶所代表的陇西李氏也罢,杨舒、杨钧所代表的弘农杨氏等世家就有一万个理由抗旨不遵。
更如李承志所言,并非师出无名:只凭一个元琛,就能让奚康生无功而返。
只要围而不剿,剿而不灭,关中就是“内乱未定”,更可“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授”。
更有甚者:就如高肇一般,暗中使关中豪强假扮僧贼,也似北地诸州那般烽烟四起,朝廷又如何予关中征兵征粮?
便是有所怀疑,以朝廷之力也已无可奈何。
故而李承志才称,高肇胜不胜不知道,但朝廷必败……
路已经指给了自己,就看敢不敢干了。
李韶攥着拳,紧紧的盯着李承志,脸色阴晴不定,眼中精芒隐现。
李承志却气定神闲的喝着汤。
如今饼已经画给了李韶,信与不信,以及做与不做,已不是李承志能控制的了。
沉寂了许久,才听李韶嘶声问道:“如今之西海呢,又是何等局面?”
已到此时,已无需隐瞒。李承志坦然道:“如今民已近五万户,兵逾五卫。兵甲、粮草、牛羊无数,更有火器之利……”
李承志稍一顿,又道:“自晚辈党往西之时,便已传令李亮,遣甲骑一卫,扮做柔然之兵内侵,先取河西三郡。余者不论,便只是河西马场,就可使西海陡增战马数万匹……”
李韶极是不解:“为何要藏头露尾,更为何不先取关中?”
李承志稍一沉吟,又低声笑道:“一为时机不到,二则是……师出无名!”
李韶浑身一震:好一个师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