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终于知道,元英为什么要杀自己了。
以他这般论断,李承志才是元魏之心腹大患,而高肇至多算是疥癣之疾。
而两月之前,二人虽已反目,但至少相安无事。元英更多也只是出于让李承志重列朝堂,平衡高朝的目的而谋划算计。
但为何一反常态,非要除他而后快?
后世常言,最了解你的,只会是敌人,而非朋友。所以,李承志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高肇。
他已经不想深究高肇是如何布局,如何谋划。想必此时的元英也只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不然何止于让高肇算的死死的:元英想嫁祸于人,却不想高肇棋高一招,将计就计?
转念再想,十有八九是元英查到了高肇的什么把柄。高肇不得已,才祸水东引?
比如北地数州皆生乱象,唯夏、朔二州风平浪静。
又如元晖未查到的油湖……
看他老神在在,若有所思,元英眉头皱成了川字:“如今东窗事发,诸般谋划已大白于天下,你为何就不怕?”
怕?
李承志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讥笑。
若是靠推论、臆测就能定罪,哪还要证据做什么?
正因为元英没证据,也根本查不到证据。更无法以此说服高英、元澄等辅臣杀了自己以绝后患,所以才有今日之谋刺。
说直白些,元英无计可施,才不得已狗急跳墙。
“李某问心无愧,故而何惧之有?倒是殿下,深谋远虚半生,近来之所为却大失水准,被人诱入彀中而不自知!”
李承志施施然的起身,斜吊着眉毛,眼神轻蔑至极,“莫非真是病糊涂了?”
元英冷笑不已,刚要反讥,脸色突又一变。
若非受人算计,李承志安能稳坐于此,讥讽于他?
怕是早已被万箭穿心,一命呜呼……
高肇……对,高肇!
许是神智然不清,得知谋刺失手,李承志又单枪匹马杀来,元英满脑子都想的是如何除去这心腹大患。竟未细想过:
便是盖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将此番谋划尽数泄于高肇。但依高肇之秉性,分明比他元英还恨不得李承志死,为何要救他?
“李承志,高肇为何救你?”
李承志仰天大笑:“只因高司空已然认定,我乃天授之人。高司空欲图谋霸业,若得李意为臂助,可抵百万雄兵……”
“一派胡言!”
元英厉声嘶喝:“若如此,你焉能如今日一般屡遭不测,命悬一线?”
“也对!”
李承志低声应着,又猛一抬头。神情说不出的狰狞:“但李某至少知道,假以时日,中山王一脉必会阖族尽诛,鸡犬不留……殿下信是不信?”
元琛恨不得扑过来堵住李承志的嘴。
李承志疯了?
元英将死之人,无所顾忌。若非顾念祸及子嗣,李承志早已身首异处,安能全身而退?
你以此要挟于他,岂不是嫌命长了?
果不其然,元英突然就红了眼:“杀了他!”
吼声未落,突听“砰砰”数声,似是墙榻了一般。左右厢房的门板轰然倒地,数士家臣鱼贯而出。
“谁敢擅动,诛其九族,射!”
一声令喝,院墙之猛然冒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甲士。箭雨如蝗,只听一阵开弓之声,元氏仆臣还在李承志数丈之外,十人中足有五六人中箭倒地,连声哀嚎。
院门被羽林撞开,元澄面沉如水,大袖一挥:“将李承志绑了!”
顿时有甲士扑了来,李承志哈哈一笑,主动伸出了双手:“有劳任城王,先帝所赐之铁契还在中山王殿下寝室之中,万莫遗漏,不然下官小命难保!”
元澄冷厉的瞪了李承志一眼,也不接话,径直踏台阶。
元英胸口急剧起伏,就如拉起吹火的风箱,喉中阵阵嘶鸣:“道镇,杀了他……杀了他……”
“飞虎,你何苦如此?罢手吧!”
元澄一声长叹:“司空建言,今日诸般恶举,堪称惊世骇俗,不惩不足以平民愤,不惩不足以正国纪。
太后依言下诏:李承志押入宫中,即召三司会审。另革去元诱卫府少卿之职,押入大牢。”
李承志无故杀官,将他押入宫中并不意外,便是打入天牢也不足为奇。但为何元澄又独独提到元英之庶长子元诱?
便是问失职之罪,也该是先问诱之官元晖,或是司州牧赵宪才对?
不但李承志不解,元英同样狐疑。一般模样,皆是定定的盯着元澄。
元澄眼神一冷,又猛的咬起了牙:“飞虎啊飞虎,你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与李承志,都中了奸贼之计……
司空称,经次谋刺,有部分刺客假扮执金吾军将,是以元诱难脱嫌疑。除此外,司空又称,谋刺元凶乃新军营将库休,其兄于徐州领军,其子予豫州任职,是以应遣使南下,查清其与今日之事有无干系……”
元英双眼猛的一突,喉头下滚动,似是咽着什么东西,怎么也吐不出来。
元澄大惊,方要入内,元英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飞虎……御医……”
元澄连声嘶吼,屋内乱作一团。
李承志背缚双手,但眼神淡然,就如看戏一般。
便是元英不死,也已无几日好活。故而他此时心中殊无大仇得报的喜悦。
反而狐疑不已:元英再蠢,也不可能牵连到自己的长子,再退一步,一介庶子而已,于这等人物而言,可有可无,远不至于心疼到吐血。
想来,应是予那库休之弟与其子有关。
他低声道:“高司空所查之二人予元英而言,有何干系?”
不问还好,一听这句话,元琛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猛的打了个哆嗦。而后便似逃一般躲开了几步,离李承志好远。
李承志又一转头,双眼如刀般的盯着高湛:“讲!”
高湛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反倒是高贞若有所思:“徐州刺史乃章武王元彬,豫州刺史为扶风王元怡,皆为中山王之弟……若无意外,那二人应是章武王与扶风王之心腹……”
李承志脸色稍变。
高肇之意昭然若揭:查库休之弟与其子是假,查元彬与元怡才是真。
当然,今日之事十之八九与这人无关,但架不住今日的高英被吓破了胆:元英与京中都敢如此行事,合况于其耕耘多年,故交亲朋遍地的两淮?
高肇是此中老手,最擅长的便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也根本不需要将罪名坐实,只需元彬与元怡回京自辩,就可使两州刺史之位易主。
怪不得元英会狂吐鲜血?
他今日之举,不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更是为高肇做了嫁衣。
李承志之所以不寒而粟,是因为元彬也罢,元怡也罢,皆是元英突发恶疾不得不回朝之际,留于淮扬用于制衡李崇的重将。
而偏偏李崇,却是高肇党徒!
想起李崇数次请奏,欲迁任中枢,再想到北地隐生乱像,唯夏、朔二州风平浪静。李承志只觉浑身冰凉,寒意刺骨。
怕是北地还没乱,淮扬倒先乱了起来。等朝廷举兵镇压,北地再一乱,如何顾得过来?
好一招抛砖引玉,声东击西!
论阴谋算计,他比高肇差着十万八千里……
……
高英本是想将李承志押入宫中,亲自审问的。可惜被元英的死讯打乱了步骤。
是以,只能先将他押入廷尉大牢。
好在廷尉卿是游肇,李承志也非普通的罪官,倒不至于吃苦头。
游肇将他单独关押,虽然牢内依旧不见天日,潮湿昏暗,但至少不是蛇鼠横行,席地而卧。
有干净的木榻,被裖,有取暖的火炉。还有几案、笔墨,游肇甚至送来了几本书。
而一日三餐,则是由廷尉佐吏亲自送进牢中。不敢说是山珍海味,至少有酒有肉。
李承志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看书,似是极为瑕意,浑无已为阶下囚的觉悟。
这般过了七日,高肇来了。
李承志无一丝意外,似是早有预料。
只隔着一道栅栏,高肇立在夹道之中,李承志却靠着软榻,时不时的翻动着炉盘的黄豆。
不多时,监牢之中便飘起了一股豆香。
“来几颗!”
李承志吹了吹豆子面的炉灰,隔着栅栏往外一递。
高肇却摇了摇头,又张着嘴,指了指已缺了两颗的后槽牙:“年岁大了,已无福消受!”
李承志将烤的酥脆的豆子丢进口中:“司空已近花甲之年了吧?”
“五十有八!”
“即已行将就木,已无几年好活,司空又何必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你怎料定老夫是白日做梦?”
高肇反问一句,左右一瞅,找了处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承志稍想了想,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是了,便是再无六耳,高肇又怎会轻易承认?
他摇了摇头,又问道:“李意有一事不解!”
高肇手一挥:“直言便是!”
“我心意已决,定是不会为司空所用,司空心知肚明。故而为何不趁此机会,一劳永逸?”
高肇眉头猛的一皱:“救命之恩,难道都不能使你回心转意?”
救命之恩?
若非你设计,我焉能遭此厄难,更使李睿并九位家臣横死街头?
元英不过是一把刀,真正的仇人,是高肇才对。
李承志不由的嗤笑一声:“已至此时,司空又何必惺惺作态?我非元英,更未病的神智不清,是以司空又何必将我当做三岁幼儿一般欺瞒?”
盯着他看了好久,高肇才一声长叹:“我原以为,你便是心中怨愤,也会忍辱负重,虚于委蛇。待逃过此劫,才会与老夫计较!”
“李某自知若论谋算,予司空就如班门弄斧,因而就不陡增笑料了。是以也请司空直言便是,欲如何处置李某?”
“如何处置予你,还轮不到老夫置喙!不过有一句良言,倒是要忠告予你。”
高肇定定的盯着李承志,眼中泛着丝丝精光:“识实务者为俊杰,莫要再执迷不悟!”
李承志却半点都不肯示弱:“若我仍就执迷不悟呢?”
“那就莫怪老夫了,而今日来,便是知会于你!”
应是耐不得久座,高肇伸展了一下腿脚,神态很是轻松:“因关中之功,元鸷迁为敦煌镇将。授首辅元澄之意,任之初便会暂驻酒郡,巡防西海无人之地。
另中山王薨天,辅臣空缺,太后恩旨,召奚康生入京,另迁李韶为原、灵(高平镇与薄骨律)二州刺史,迁元琛为泾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