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了一阵,李韶闭上双眼,将自己想像城昌义之,在脑海中逐步复盘。
“季孙,将自午后到眼下敌营所有之动向再予我复述一遍!”
“诺!”
杨钧郑重其事的应着,诸条信报就如印在了脑海里,也不翻阅,却对答如流:
“午后,南营突遣约半卫甲骑,直往西而去。看其装束,南骑就只一营,胡骑却有三到四千”
“我若是昌义之,若知悉承志已破清水、秦安,并截断西路,必会如临大敌,十之八九要遣兵阻击。
但明知承志麾下近有精锐两万余,如今更是召回陇山诸关守军,兵力近达五万,若只遣数千骑,与送死无异。故而此次,必为试探”
试探么?
也说不定是昌义之派去会和候刚汇合,令其半路阻击李承志。
毕竟候刚手中仍有万余兵力,合这数千骑若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将李承志阻上一阻,耽搁个一两日也说不定。
杨钧心中猜想着,又道:“数刻后,敌营又有数千胡骑出营,但此次并非往西,而是向东南而去,似是直往陈仓”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如此方合用兵之道昌义之此举便是以保后路无虞,如此方能放开手脚,与我一搏。便因此故,我才疑之昌义之已决定强攻予我”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杨钧中肯的点了点头:“当时你如此断定,我尚有疑惑,但之后,见南营拆了寨墙,填了壕沟,只余车阵。而后步营前突,又有万余胡骑陈于左右两翼之时,我便知,被你料中了”
这是标准的主攻阵形,到这一步,就连杨钧都能看出敌军的意图,就是不知何时会攻。
李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蕴动:“若易地而处,换我为昌义之,自然是越快越快。若不出为兄所料,最迟明日。必为敌我决一死战之时因此,季孙,退吧!”
这就要退?
这可是逾二十万兵力的大战,纵观史书,自周以降怕是两巴掌就能数的过来。昌义之怎会这般草率,才只入关三日,怕是营寨都未立稳,就敢决一死战?
至不济,也该试探一番魏军之虚实,查看一番地利,才好制定战术、策略。
而这一探,至少也该耗费三五日。而午前才接到李承志急报,最近两日,他就会尽数西线大军回援。
到那时便是各凭手段,莫说只是一个昌义之,便是将韦睿、马仙琕等名将尽数召来,鹿死谁手也尚未可知。
但此时若退,数万大军就只能龟缩于汧阴城中。偌大的关中就如敞开了大门的宝库、剥光了衣物的美妇,只能任由敌贼予取予求。
便是李承志有诸般神器倚仗,可连战连捷,最终能将敌军尽数驱出。但到那时,千里秦川已千疮百孔,尽是焦土
李韶怅然一叹:“季孙,我知你心中所想。即便你不信为兄所料,但若是承志忠告,你总该信吧?”
杨钧满面狐疑:“这与承志何关?午时那份急令我也看过,除说了五万大军至多两日便到之外,说只提到让我等视实情而定,何时言及让我等提前退兵了?”
李韶稍一沉吟,挥了挥手,遣退了左右。而后又将一张只有两三指宽的纸条递给了杨钧。
只一眼,杨钧便认出是李承志的亲笔手书,又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存在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句话何其浅显易懂,以杨钧对李承志的了解,分明就是在明示李韶:只要保全兵力不损,便是将关中尽数让出也无妨
看来,他早已料到,昌义之必会在他回援之前抢攻李韶。
仿佛受到了侮辱,杨钧满脸都是不情愿,就像李承志和李韶瞒着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何时来的信报,我怎不知?”
“李聪送信之时,单独呈秉与我的!他所以如此,只是不想乱了军心而我之所以秘而不宣,连你都要隐瞒,不过是如你一般,还存了几分侥幸!但如今,见南军入夜前这最后一番布置,算是彻底击溃了为兄最后一丝幻想”
李韶伸手往前一指,“且看,午后时分,那汧水都还清澈如镜,但半个时辰前,水色却突然一浑,浊如泥浆?此时再看,仅半个时辰,水线突降两尺有余,水浅处竟已见河床祼露至此,季孙难道还看不出昌义之意欲何为?”
杨钧悚然一惊:“难道昌义之欲行白起淹郢城、王贲淹大梁、关羽淹樊城之故智,故而于上游垒堤蓄水?”
他淹个鸟毛,杨季孙这是有多看不起我?
我李韶虽非名将之流,但也领军数十载,身经百战。焉能不知依河立寨,须首防水攻的道理?
他忍下一口郁气,冷声道:“我军虽处北岸,但皆是择地势高阔之处立营。且岸北地势平坦,数百里方圆皆为旷野,莫说昌义之堵的只是汧水,便是堵了百里以南的渭水,想以水淹我大军,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钧的老脸顿时有些臊热,连忙道:“若非昌义之堵河蓄水,那为哪般?”
“还能为哪般?”
李韶悠悠一叹,“看他拆了寨墙,独留车阵便知:但等入夜,昌义之就会尽遣民夫填平河谷。待到明日天亮,我军之南便如一马平川,再无阻碍,无论步骑,须臾便至”
杨钧眼皮猛跳:怪不得李韶如此笃定,认为明日昌义之必会开战,原来如此?
自己久不领军,所经之大战更是屈指可数,与李韶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再者,连李承志都以锦囊之计私下相授予李韶,可见早已料到此节,哪此时还不退兵,更待何时?
说句心里话,便是换成盖有太后高英与幼帝之双印,强令他退兵暂避锋芒的圣旨,李韶与杨钧十之八九都敢抗旨,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借口给堵回去。
但若换成李承志,他们绝对连半丝怀疑都不敢有。
杨钧猛加起来一口气:“那何时退?”
“等入夜吧!”
李韶沉吟道,“若是太早,难保敌军不会掩后杀来!”
“那我去传令!”
杨钧口中应者,转身就往下走。
“记得予承志秉报!”
“好!”
等这声“好”字传入李韶耳中,杨钧就已下了望楼。
李韶不由的有些讶异:这般急?
方才还不是嫌我判断有误,退兵太早,以致关中陷入敌贼之铁蹄之下。而眨眼间,却比我还急?
稍一思索,李韶又哑然一笑。
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只因他也罢,杨钧也罢,心中已然认定,只要是李承志预料会发生的事情,那就一定会发生。
就如沃野之乱。
故而那句“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之语,就是李承志已然料定,昌义之绝不会放过眼下之良机,最多明日,必会倾其大军强攻。
便是无“天授之人、神机妙算”之类,仅凭自洛阳出兵以来,近三月前李承志的诸般做为,李韶也不敢对李承志的军令有半丝质疑。
甚至是沃野、高阙、岭北之数战皆不论,只以李承志至岐州大营后的诸般作为,也让李韶惊叹不已。
谁敢称只以两万步骑参半之兵,就能使吐谷浑的三万精骑一溃如水?
又有谁能在半日内,就攻破有万余步卒坚守。且城高墙固的清水县城?
又有谁敢言,只是号旗一亮,只做出一番逼进的姿态,就能使足有两倍兵力的伏罗与候刚不战而逃?
只这十数日来李承志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的行举,李韶就自愧不如。
看着南岸的敌营,李韶万分憧憬:如乳虎出谷般的李承志,遇上成名已久的昌义之,会是谁更强一筹?
莫说大胜,只要能逼得昌义之退兵,李承志之名必将家哈户晓,举世皆知。
一想到那晚杨舒鬼鬼祟祟,如贼一般的那番劝进之语,李韶就止不住的兴奋。
便是不同宗同祖,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若助其成事,必保陇西李氏百年富贵
一想到此节,李韶眼中猛的冒出两道精光:“来人!”
“都督有何吩咐!”
“掌灯,再取纸笔来,待我予大帅修书一封,尔等连夜送去!”
“诺!”
只是几息,亲信便掌起了灯,取来了笔墨纸砚,甚至搬来了一张堪堪能置于望楼中的几案。
李韶席地而坐,一挥而就。
昌义之又如何?
便是世叔殉节于此,也必将助你一战成名,威震天下
五更时分,新月似一柄弯刀,悬于中天。昭映着草叶上的霜露有如银珠。
月光如水,泼洒于地,更添了几分清冷。关城内外却热火朝天,两万余兵卒造饭的造饭,喂马的喂马,套车的套车,起寨的起寨,井然有序。
此处乃渭水之畔的安夷关,已至梁州境内,距汧源、汧阴,乃至陈仓关,均只约两百里。
原为东晋所建,防备胡族南下入蜀。至元魏统一关中,与南朝以秦岭为界之后,此关便已废弃。
关城规格比陇关相比要小许多,且经年失修,烽城砖石早已被就近之民户偷拆,如今只余一圈残破的夯土城墙。勉强够李承志的中帐驻扎。
帐中灯火通明,李承志坐在案后,端着一碗羊汤吃的满头大汗。
几案之下,数人围着一张舆图,各抒己见。
李松指着被李承志划了一道红线的岐州大营:“仆以为,如今大敌临城,汧阴告急,姑臧伯兵力不足,独木难支。故而我等应尽起主力直赴东大营,以解东线燃眉之急”
李始贤摇了摇头,似是不敢苟同:“此计不失为稳妥之道,但你切莫忘了,如今之南帅为昌义之。此辈声名远播,且成名已久,必有其过人之处。
如此寻常之法,定在他所料之中。昌义之只需遣一偏师,陈兵于我必经汧阴之路,便可阻我东进之势。便是我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但要知只要接战,再快也需一两日。若是慢,鏖战三五日都不止你也知李韶兵力不足,定非昌之义之敌,试问他便是死战,能否守得过这三五日?”
有雷器、火箭,何需三五日?
话到了嘴边,李松突觉不妥,又被他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火箭倒是还余许多,但那雷器,却不敢随便乱用了。
李承学此行,已将近一年来河西所产之七成运来,而只是在清水城下,就耗尽了足足两成。
如今所余也就比清水一战时多了一倍而已,若再遇上清水这般的苦战,至多两次便消耗殆尽,到时这仗又该么打?
因此自秦安拔营之时,李承志便有严令,若非不得已之时,雷器能省则省,能不用则不用。
没了这等似天库里一般的手段,震慑力弱了十倍都不止。若昌义之真遣精锐而来,说不定就会如家主所言,便是胜,也要耗时数日。
但李韶哪里等的住?
李松顿时收起了轻敌之心,虚心讨教道:“那依家主之意,该如何应对?”
李始贤稍一沉吟:“以我之计,该予此处就地分兵,行围魏救赵之计:
一路以承志与我为主,尽起虎骑、泾州三营、并西营之精骑,合为一军,均备副马,携雷器、火箭并火油等物。而后或依渭水两岸、或依胡商古道,或穿秦岭,连夜急行,若中途无敌之大军阻道,至多一日便能赶至陈仓,直插昌义之之腹背到时昌义之焉能不救?
若不然,便向北经陇关直赴汧阴,沿途皆为我军所属,且一路平坦,两百里而已,最迟午后也到了,也能解汧阴之急
而后由刁整并郦道元率所余步卒,及后续之陇关诸营,便是照常行军,三日之后也赶至汧阴了。由万余精骑并火器助阵,李韶元论如何也能守得过三日”
李松看着地图,心中默默盘算:家主围魏救赵之计,倒是不失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