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未时三刻,日头正暖。河水波光粼粼,时不时就有鱼儿越出水面。
开春之时战事便起,两岸的良田并未耕种,如今田中长满了野草,绿意怏然。
南军便在此处扎营,浩浩荡荡数十里,尽是营帐,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杆近有三丈高的信幡迎风飘扬,上书一个偌大的“昌”字,旗下便是昌义之的帅帐。
昌义之年近五旬,两鬓班白,身形中等,容貌普通。此时只穿着一身布衫,站在汧水南岸,细细的观望着北岸的魏军大营。
若非身侧军将林立,旗帜飘扬,谁都看不出他是手握十万大军的统帅。
如今,南梁还在世的名将当中,他与韦睿齐名。
而在梁之前,也就是宋、齐两朝之时,韦睿声名不显,多事幕僚之务。但因出身三辅韦氏,故而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助萧衍起事,才崭露头角。
三年前,在钟离之战时,韦睿与曹景宗驰援坚守钟离的昌义之,大败元英、邢峦、杨大眼等北魏名将,掩杀魏军精锐数十万,才一朝闻世,得以进爵为侯。
而与之相比,昌义之少时便有武干,予南齐时就多立战功。萧衍任南雍州刺史时,昌义之便是其心腹大将。
后随萧衍四方征伐,连战连捷,勇不可敌。包括南齐国都建康,也是昌义之率军攻克。南梁建国后,萧衍封其为永豊县候、直阁将军
之后,萧衍又授昌义之假节,调任徐州刺史,镇守钟离。
时值元恪继位的第三年,其野心勃勃,誓要一举荡平南梁,拜中山王元英为征南将军,率十万大军攻梁。
这一攻,便是整整五年,小小的一个钟离,就如铜墙铁壁,使魏军不得寸进。
不论是元英、李崇、李平、邢峦、杨大眼等,但凡大魏数的着的名将,除奚康生与崔延伯二人镇守北地。余者无不在钟离城下悻悻而归。
直至钟离大败,以元英、邢峦、杨大眼落荒而逃,魏军一战折损二十余万精锐而告终。
而最危急之时,莫过于元英大败前夕。近二十万魏军围困钟离,城内的数万大军战至不足三千人。
若非昌义之每战必身先士卒,硬是坚守到韦睿与曹景宗率军来援,怕是南梁都已被元英给灭了。
所以,这个如邻家老农一般的老倌儿,真心不是个善茬。得知是昌义之领军之时,李韶如临大敌
“多肥的良田,整个关中怕不是有百万顷?就这般白白荒废一年,至少欠收万万石。若是归我南梁,至少也能养民百万户真是可惜了”
昌义之连声感慨,捏着细细的黄土,满脸都是惋惜之色。
身周的将领无不蠢蠢欲动,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眼中尽是羡慕和贪婪。
如今的湖广、两江、两淮尚在开发,东北还是深山老林,数来数去,就只关中产粮最多。
所以才有“关中熟,天下足”的谚语。
自秦之始,至宋以前,只有得关中者才能得天下。究其根缘,便是因为这千里秦川,百万倾良田。
也不怪萧衍眼热,三言两语就被元怀和于忠给说动了心。
当即便有将领凑着趣:“都督所言甚是今朝之后,关中再不复为魏土,而是我梁境也”
附和声一片,甚至已有军将憧景,此胜之后,可由昌义之向皇帝请奏,能否予诸将在关中赐些封田。
昌义之点头敷衍着,但心中很是不以为然。
元魏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般容易?
自道武帝建国,拓跋氏一年胜过一年,一代强过一代。数帝皆为明群,国力日渐兴盛。
反观南朝,自东晋以来内斗不止,数朝皆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得以窃国。此消彼长之下,元魏强于南朝多矣。
若非有柔然牵制,消耗了大魏近七成的国力,这天下早就大一统了。
便是因钟离之战,元魏由盛转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能只一战便致元魏亡国。
昌义之只期望真如元怀与于忠所言,只要胜了这一战,元魏便会狼烟遍地,反贼尽起。
也就只有那时,南朝才得以有龃龉关中,乃至北伐的希望。
心中转着念头,昌义之又沉声问道:“景俊,某之前遣你往汧源城,请济阳王、于领军等予午后入我帐中商议,他二人是如何回应的?”
“秉县候,于领军称:最后午时,吐谷浑统帅伏罗大人便会抵达汧源,故而等伏罗大人来后,定会并济阴王一道来拜会都督”
成景俊恭身应着,心中却犯着嘀咕:自予汧源城中见过于忠,回返后向昌都督复命,他这已然是问第三遍了。
自己并不记得何处有误,于忠是如何回的,他便是如何秉报的,连一字都未差
正狐疑间,又听昌义之问道:“诸位可曾听清了?”
众将齐声回道:“听清了!”
“那便与老夫合计一二:那伏罗放着西线不守,何必赴数百里之遥,来汧源一遭?”
“想必那伏罗仰慕县候久矣,故而前来拜会!”
“呵呵?”昌义之顿时就怒了,“放屁!”
正要喝令左右,将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军将拉下去掌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县候:济王殿下、于领军,并伏罗大人已至营中,请县候一唔”
终于来了?
昌义之悠悠一叹:“回营!”
听闻昌义之到帐外,元丽、于忠、伏罗三人不约而同的起身,齐齐迎出帐外。
昌义之只是一眼,便知哪位是元丽,那位是伏罗。
一个束着长冠,另一个却揶着辩子,用脚趾头也能猜的出来。
昌义之远远的就抱起了拳,朝着居中而立的元丽做着揖:“久闻济阴王之威名,如今有幸得见,果然乃人中龙凤!”
“县候谬赞,该是元某仰慕县候才对!”
花花轿子人抬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恭维。好一阵谦让,三人合推最为年长的昌义之坐了首位。又称远来是客,请伏罗坐了次席。元丽与于忠则居最末。
四人落坐,昌义之双眼略略一扫,最后定在伏罗脸上:“某予汉中召兵之际,便知大人已出兵松潘。如今半月有余,想必西线之战事极为顺利?”
顺利个鸟毛?
就如揭开了结痂不久的伤疤,伏罗的脸色顿时一黑。
若不是清楚这老倌儿前日才到,一无所知,伏罗险些以为昌义之的羞辱他。
若说顺利,那就是自欺欺人。若说不顺利伏罗委实说不出口。
难道告诉昌义之,只打了一仗,他就被李承志给吓破了胆?
来时三人就已然商议过,与其让昌义之不明就理轻敌冒进,最后落个一败涂地,索性如实相告,让他自行决断。
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伏罗极为赞成元丽的建议:要么不战,要么尽早开战。
如果能在李承志回援之前击溃李韵,将这五万余魏军尽数歼来,将岐州这颗地处关中腹心的钉子彻底拨除。而后兵分数路,或攻关中数州,或挥兵北上与柔然南北合击图谋北镇,更或是出兵潼关,兵指洛阳。
便是李承志有三头六臂,那时手中也就只余三四万兵,他又能防的住几路?
且已迟一步,便是步步迟。他雷器再利,而伏罗,昌义之又非死人,难道不知避其锋芒?
但若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等李承志回兵岐州,与李韶兵合一处,就是十万大军在手。且坐拥岐州,进可攻,退可守。
更令伏罗担忧的是:有李韶为后盾,李承志便可时而虚之,时而实之。你当他在岐州,他突然就到了潼关。你当他在岭北,他却从秦州绕过了秦岭,直击联军腹背。
如此一来,就是借联军十颗胆子,也不敢分兵。
所以伏罗已经打定了主意,若今日劝不动昌义之,那自明日后,他就会做壁上观。
总不能偷成不成折了米,连贼命都要丢了吧?
若有奇迹发生自然最好,跟着昌义之打打顺风仗无可厚非。但情势一旦不对,伏罗就会连夜退兵。
反正他皆是骑兵,跑的快,也能跑的及
本是一句试探之言,伏罗随意一句就能敷衍过去。昌义之便是起疑也不好深究。但谁想伏罗竟应都不敢应,而是不断的给元丽和于忠使着颜色,好似要让这二位给他解围。
昌义之心里忽的一突:莫不是伏罗败了?
但想想又不对?
早间才有岭北的斥候来报,称胡骑浩浩荡荡,依渭水南岸向东而来。观其营旗,阵形,至少也在三万左近。
而伏罗此次出兵才只三万,就算已与李承志接战,且已败了一场,折损也应不大。按理说,无法不到退兵的程度。
但偏偏伏罗此次却是尽起大军而来?
所以昌义之极为不解,方才才会再三追问麾下
正当他惊疑不定,于忠忽的起了身,朝着昌义之深深一揖:“于某有愧于都督,更有溃于陛下”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洛阳的幼帝,而是建康的萧衍
有愧莫不是于忠在建康时瞒天昧地,撒了弥天大谎?
眼前一晃,便见于忠已然起了身。往袖中一掏,拿出了厚厚的一摞信件。
“还望都督见谅,并非于某有意欺瞒,实乃时局如疾旋踵,日异夜变。而只短短两月,就如天翻地覆”
接过信件,昌义之并未急着打开,而是双眼如电,似刀锋一般盯着于忠:“先不论之前如何,我就问眼下:西线如何?”
即便三人已然商定,要予昌义之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于忠依旧有些说不出口。
委实是他在建康时,将话说的太满。可惜事与愿违,但仅仅月余,李承志直接狠狠的来了两巴掌,将他打的鼻血直流。
“败就是败了,有何不可说?”
伏罗很是光根,直言不讳道,“已至如此地步,我等自是不敢欺瞒昌县候:西线败了,清水皆破,元继已死,侯刚与元暇尽率万余儿郎,来助都督”
昌义之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助你大母?
西线兵力五万余,除元继的两万多步卒,就你伏罗的三万精骑。如今连元继都已战死,为何你伏罗麾下兵力依旧?
再者,清水破不破,和侯刚有何关系?
如果他没记错,于忠提过:西线由元继为帅,亲自固守清水,元继之弟元暇固守秦安,侯刚居中策应
如此一来,岂不是清水城刚破,侯刚与元暇就弃了秦安?
不然这二人何来的万余兵力?
“某知都督已然认定,定是我慕容伏罗胆心如鼠,更或是居心不良,继而做壁上观,才至江阳王殒命。但都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伏罗振振词,眼中无半丝愧色,“不如,都督先将这些急一一阅之,再骂伏罗也不迟?”
沉默了许久,似是从牙缝里迸出来一般,昌义之重重的吐了一个字:“好!”
于忠怅然一叹,将信封一一拆开,摆在昌义之面前:
“此为第一封,由沃野副将陆延予冬月初十送来,称已与杜仑部大人窦领商定,予年节之前起事”
此事元怀和于忠在建康之时,着重予皇帝提过,称陆延与窦领里应外合,必会致六镇大乱。
之后,柔然可汉丑奴就会遣派大军,击破六镇。
到这一步,元魏朝廷哪还顾得了元怀,于忠等几个叛臣?
必会急召大军赶赴六镇,到时吐谷浑与南梁就会趁元魏无瑕顾及,直取关中。
这一计不可谓不毒,就如两把刀,一万刺在了元魏的脖子,一刀刺在了元魏的后背,必会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便是因这一计,又知伏连筹与丑奴皆已欣然应诺,答应元怀出兵,才促使梁帝萧衍答应了元怀和于忠,遣大军往关中分一柄羹
匆匆一扫,见并未有异,昌义之又转向第二封。
“冬月下旬,朝廷出兵,拜李承志为帅。出兵次日,李承志不知所踪予两旬后,突现沃野”
昌义之的双眼猛的一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