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架车弩此起彼伏,弩枪破空的“嗖嗖”声不绝于耳。可惜距离有些远,便是弩枪射到抛石机上,至多也就能听声脆响,而后就会被弹落下来。
弩枪总有射尽之时,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魏军近至城下,立起云梯、楼车?
看了一阵,元继神色稍定,命于休停了床弩,又大声呼喝了起来:“莫慌,再贼敌近一些再射于休,令弩兵立起板盾,先将弩机盖好”
随其令下,城头响起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弩兵不即松了弦,数了合力,将一块蒙着麻布的大质盖到了车弩上方。
离着逾百丈,看的不是很真切,李松很是纳闷:数人能抬的动的,定然是木料所制。但凡一轮火箭,连盾带弩就会着起来,元继又何必多此一举?
正自狐疑,听到应是传令兵在来回奔走呼喝,李松一顿,满脸古怪:
“魏贼应是要抛雷,莫怕此物听着响动极大,但并非天雷、神罚,实乃贼敌虚张声势之物但听雷响,伏于盾下便可安然无恙定伤不到尔等分毫”
声音很大,足足喊了七八遍,就连中军的李承志都听的很是真切。
李松越听越是想笑,心想元继还真是多此一举:即便盾再厚,抛两三轮手雷之后,估计也被掀翻了,又有何用?
李承志却若有所思。
还真是没想到,元继竟无师自通,知道做思想减压?
口号谁都会喊,无非就是“必胜”、“死战”之类。但像元继这种极具针对性的对士卒战前减负,类似用“精神胜利法”麻醉士兵,还真不多见。
这应该是如“大乘教徒”之类惯用的伎俩才对?
看来元继费了不少心思,做足了准备。也说不定就会歪打正着。
暗中猜测,他又往阵前眺望着:李松令李彰立起了炮架,拉起了配重,要准备投雷了。
要来了
百丈外的城上,元继的瞳孔缩如针眼,一股无法抑制的惧意从心底升起。
便再是恐惧,他也只能咬牙坚挺。元继也很清楚,但凡他敢退下城头,城内守军之士气立即就会泄个干干净净。
“于休!”
“末将在!”
“莫要等雷响了,即刻传令,命兵卒尽皆伏于盾下。”
“诺!”
于休很是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
元罗却无此顾虑,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的问道:“父亲是如何看出来的?”
“何需用看?”
元继往城下一指,“不看敌之弩兵燃起了火把,那便是用来引雷的!罗儿也莫须怕,有为父在,定是伤不到你半分”
“孩儿晓得!”
自小在其母耳提面命之下,元罗要比同龄的小孩成熟的多。深知父亲带他立于城上所为何意,所以即便吓的浑身直抖,依旧挺着腰杆咬着牙。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雷砸到头顶之时,躲都来不及躲。
“立盾!”
身边传来父亲的一声低喝,元罗只觉胳膊一紧,被元继拉着蹲了下来。随即眼前一暗,一块近有丈宽的大盾立在了头顶。
应是刚泼过水,不时就有浑浊的水滴从木板拉合处的缝隙中滴下来,落到脖颈之中。
元罗被冰的一个激灵。
“罗儿,来”
元继抚着他的后脑,将堵的只余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让了出来,“看仔细些,多见几次,也就不怕了”
元罗本能的应了一声,眼睛刚凑上孔洞,便看到一颗尾后拖着长烟的物事飞了过来。
但应是力道不足,那东西砸到了城墙半腰,又跌落了下去。
又听“轰”的一声,元罗只觉整座城都晃了起来。
“稳住稳信胆敢擅动,格杀勿论,诛九族”
城上响起尖厉的嘶吼声,此起彼伏间声势极大,竟将手雷的爆响都压下去了几分。
听着如雷霆般的爆响,看着耀眼的火光、并如地龙翻身一般,似是城墙都要塌了一般的剧震,盾下的兵卒骇的瑟瑟发抖,恨不得起身就跑。
但一想到城中的父母妻儿,及数日前幢帅、什长许诺过的赏赐,又不得不咬牙忍下来。
只要挺过一日,不论死活,每卒皆赏一匹绢,一斤金,十斤粮。
但若敢不战而逃,家人尽诛
一边是丰厚的赏赐,另一边是狠绝至极的军法,两相叠加之下,对于“天雷”、“神罚”的恐惧好像也没那般重了。
也不是没有士卒当即就被吓破了胆,但刚准备站起身,或是被身侧的同伴摁住,或是伍什长之类一刀就砍了过来。
此次,元继实行的是连座法:但有逃卒,伍什长刖足,什长削鼻,幢帅剁一指,同什之卒尽诛。
而且女墙下的石屋内,就藏着执法队,怕是连城都未下,就会身首异处。
所以至少暂时不会出现大面积溃逃的现象
手雷已经抛了一轮,按常理,城上此时已经乱成了一保锅才对。
但李松并未看到守军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狂奔的场面,更未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
恰恰相反,城上一片死寂,好似已无一个活人?
见了鬼了?
李松睁大了牛眼,使劲的眺望着,但除了手雷炸起的烟尘,他再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身侧的亲卫唤他,说是大帅有令。李松低头一看,李睿背着一杆火红的塘骑,已奔到了云车之下。
“大帅有令:炮营两旅,一旅不间断抛射,压制城上守军。另一旅前移两旅交替,予城下一百步立阵”
看来郎君是嫌炮营的准头太差,准备靠近些精准打击。
一百丈的距离确实有些远,不看大多数的手雷都被抛过了城头,就只有少数的砸到了城墙之上,而落在墙道中的却寥寥无几。便是有一两颗,也绝对是蒙的。
而射程缩近一半,准头却远远不止提升了一倍。
当然,城头的车弩对炮卒与炮车的危胁也高了不止一倍。
虽然有外甲保护,且炮阵极疏,但怕就怕瞎猫逮住死鼠。以车弩的冲击力,完全有可能在百步内将抛石机撞翻。
更有甚者,万一元继开了窍,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怎么办?
百步左右,臂力强劲些的弓兵完全可以将火箭抛射过来。
但凡有一支落进手雷箱,一座炮架并数位炮卒就会被炸上天。
李松自是不敢置喙,忙命李彰依令行事。见李睿还在车下,他又狐疑道:“可是郎君还有交待?”
李睿点着头,又满脸古怪的说道:“六叔,郎君邀你一同观阵!”
观阵?
那炮阵由谁指挥?
心中刚生出一丝念头,李松猛一抬头。
不知何时,前阵右翼突然多了一座望楼。楼上无旗无幡,楼下也并非步卒,而是骑兵。
其余骑兵皆被李承志派到阵前,保护步阵两翼。就只中军内留了一旅虎,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猜,那就是李承志
李松哪里敢怠慢,飞快的下着望楼。
“可是我何处处置不当,恼了郎君,欲临阵换将?”
战事方起,又能有哪里不对?
李睿摇着头,神密兮兮的说道,“我也不知。但我来传令之时,郎君曾戏言:若由李松这般打法,怕是天黑也轰不开这乌龟壳!”
乌龟壳?
郎君说的应是城上的元继,估计是做了什么布置,不然为何不见守军有半丝慌乱?
李松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马,往右翼望楼奔去。
而就这几息之内,李承车的望楼又往前推了约有七八十步。
再往前约十多丈,就有李彰的炮卒在快速的立着炮车。
太近了。
若是城上也有石炮,一发就能将云梯砸成两截
李松心底隐隐发寒,快步的登上云车。见望楼之中就只有李承志与李始贤,并如李聪等几个等待传令的李氏亲信,他更是没了顾忌。
刚要劝谏,就见李承志手一抬,指着城头说道:“莫多嘴,过来看!”
李松顺声望云,只一眼,就被城头的景像给震住了。
偌大的城墙之上,竟然没有一个兵?
人呢?
嗯,不对,有人
李彰的前旅大部都已移到百步左右,手脚麻利些的炮卒已立好了炮架开始试炮。
恰好有一攻手雷被抛到了墙上。
但奇怪的是,那雷竟未落稳,而是滑了下去?
不应该啊?
李松用力的睁着一对牛眼,只是数息,就看出了蹊跷。
不知为何,丈余宽的城头就成了斜坡,手雷落上去,自然就会顺着斜滑开。
更怪异的,但有手雷跌落,那斜坡竟还会抬高,变的更斜?
回忆起方才城上的呼喝,李松瞬间了然:那根本不是坡,而是盾。盾底下藏着人
怪不得城下、城内的炸声那般响,墙上却沉寂如死地?
一时间,李松只觉五雷轰顶,仿佛信念已然崩塌。
他原以为,就如攻克头曼城一般,至多抛射几轮,城内守军就会不战自溃,
却不想,竟然这般轻松就被防住了?
“郎君,这城墙为何会是斜的?”
“这还不简单?”
李承志不紧不慢的回道,“拆了内侧女墙,再搭以木盾,墙头自然就成了斜坡。若斜度不够,将外侧女墙加高即可,想要多斜就有能有多斜”
“急间切,元继又何来的这般多、且这般宽大的木盾?”
“木盾不够,难道元继不会拆下民户家中的门板、车底么?”
李承志忍不住嗤笑道,“我看你也真是傻了。若依旧不解,就好好看看这望楼”
瞅了一眼有如屋脊一般的车顶,李松的老脸突的一红。
他脑子只顾想着手雷竟被防住了,一时间却忘了,这个时代本就有防石炮、石弹之法。
就如冲车、望楼,车顶皆为斜坡,若城上有石弹砸来,斜面会将大半的力道卸去。
元继不过是将这种方法用到了城墙上而已。
而与之相比,手雷与石弹并无太大区别。落到斜坡上照样会滑下去。
李彰也做不到手雷刚落到坡上就炸的程度
“那兵卒呢?”
李松不甘心的问道,“雷器近似神罚,炸响于咫尺之间,墙上贼兵为何能视若无物?”
凭心而论,李松觉的堪称令行禁止,视死如归的白甲兵都不一定能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元继就能做到?
“军谶曰: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无非就是以利诱之,以死迫之”
李承志轻声笑道,“再者城内多为愚民,一时见果真如元继所言:雷声势虽大,却伤不得其分毫,经过一两次后,也就不怎么怕了”
真这么简单?
李松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止不住的晃了两晃。
何止是信念崩塌,简直是万念俱灰。
若如郎君之言,岂不是说,但遇攻城之时,这雷器就无半点用处?
怪不得他时常告诫自己:若遇野战,炸药自是无往而不利。但若攻城,怕是千斤火药聚之一处,才能可能炸穿城墙。
且需冒着箭矢在墙上钻洞,将炸药尽数填入墙中,不然至多也就听个响,炸掉一层皮
“呵呵呵”
李松越是难受,李承志就越开心。
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好借此让李松清醒清醒。省的他以为只要火药在手,天下间再无一合之敌。
总好过日后一个跟头栽倒爬不起来的强
“老早就予你说过,炸药并非万能,也就初用之时尚可震慑人心,若运气好,更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如你覆灭杜仑部,及你攻克头曼之时。
但用的次数越多,敌贼对之了解的也就越深。到最后,也就是厉害些的武器罢了就如元继,他虽是初见此物,但经陆氏兄弟描述,知此雷乃人为,而非天罚,胸中的胆气自然就先壮了几分。
再加他退无可退,不得不挖空心思防备。故而能想出这些应对之法,也不足出奇!”
李承志稍稍一顿,认真的看着李松,“你攻,他防,天经地义,无非就是看哪一方的手段强些就是不知,你有无办法破了他这防雷的手段?”
对啊
李松猛的来了丝精神:“臣还有火箭!”
李承志笑吟吟的道:“那就用!”
李松肺都要气炸了:到这个时候,郎君竟还能笑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