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已毕,大地复苏。
洛河中的积冰早已化尽,河水清清凌凌。几只野鸭浮在河面上来回游动。
阳坡下钻出细细密密的草芽,分外稚嫩。一头拉粪的老牛驻下牛蹄,似是想尝一口鲜。农夫一甩响鞭,发出啪的爆空声。老牛甩了几下脑袋,无奈上路。
天色极好,景色也极美,唯独朝堂之中愁云惨淡。
过了新年,皇帝已然六岁了,但依依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看着几位辅臣愁苦着脸。
父亲哦不,皇叔清河王好像遇到了危险,那位生的极好看的李郡公,只带了两千兵赶去救援。太后和诸公很担心,但皇帝一时分辩不出,他们在担心清河王和李郡公,还是在担心这一仗会败。
往下瞅了瞅,又看了看黯然垂泪的太后,皇帝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往高英身边靠了靠。
感觉手中一凉,却是皇帝将小手放在了她掌心之中。睁一双大眼,似是要安慰她一般:“母后”
高英顿时悲从心中来,眼泪似是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紧紧的将皇帝搂在了怀里。
李承志,你个天杀的
好好不去关中,不去平定梁州,无缘无故的跑去六镇做甚且只带了两千兵?
便是六镇会乱,便是元怿会死,与你何干?
你若有了万一,让孤让孤与三娘如何是好?
自半月前接到李承志急报,称元怿生死不知,沃野隐有乱像,朝中何其惊慌?
于忠未平,元怀未定,秦州崔祖螭、薄骨律于景相继起事。如今竟连沃野也来跟着凑热闹,颇有些葫芦都未按住,瓢又浮了起来的架势。
慌乱之余,诸臣更是惊疑,惊疑李承志为何就如能掐会算?
先帝驾崩,幼帝继位不久,朝廷商定出兵之时,李承志就说过:元怀、于忠、于景等,如今只坐拥两三州之地,看似声势浩大,如肘腋之患,实则为疥癣之疾,迟早可定,不足一虑。
诸辅问他:何为心头之患?
李承志:六镇。
而才只三月,就应了李承志的话?
更有甚者:李承志不好好的带大军平定梁州,连洛阳地界都未出,连个变都没拐,直直的就跑去了沃野,且恰好就在副将陆延之起之际?
如他奏呈中所言,什么“本是要去夏州,后探薄骨律。方至夏州,恰闻清河王殿下至沃野后,数日不听消息,从而心疑有变,日夜兼行”之类的话,八辅一个字都不信。
你当夏州和沃野只隔着一道墙,有什么风声你都能听到?
两地整整离着数百里
要么就是真如传言,李承志乃天人神授,屈指一掐,便能决算于千里之外。
要么就是李承志从一开始,就认定六镇之中必有元怀附逆,必会随之起兵。故而先行一步,欲探虚实。
就是太巧了些,他前脚到沃野,后脚就逢陆延起事,二人就跟商量好的一般?
巧的让人头皮发麻。
第一封急报,大致就是半月前送到洛阳的。李承志称暂时只是沃野一镇,陆延尚未起事,且李承志已率两营虎骑赶至六镇。
当时朝延还只惊疑于过于巧合,对于陆延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倒不是很担心。
有李承志的两营虎骑,且他已警醒予罗鉴,便是沃野会乱,也应会在可控之中。
等罗鉴腾出手之际,就是陆延覆灭之时。
而三日后,李承志就送来了第二封急报:沃野平矣!
但朝中诸公不但没高兴,反而前所未有的惊慌:因数陆延早已勾结柔然,如今,杜仑部的上万精骑已然入关。
若是以往,只是上万胡骑而已,相对而言,不足为虑。
六镇各城、各戍、各关,合兵近有十万。其中骑兵占三成,也该在三万左右。且镇户即为兵户,便是情急,征召一二十万兵卒也只需半月至两旬。
但坏就坏在,恰恰在先帝驾崩、元怀起事的这个节骨眼上?
只因李承志说过:于氏数代领军,权倾朝野,自孝文迁都之前,便深耕六镇。如今数十年,可谓子弟姻亲遍及六镇。虽说与于忠有关系的不一定全都会随他造反,但必有观望待怙,人心思变之辈。
故而战事若是呈胶着之势,更或是六镇但生乱相,十之八九会呈燎原之势。因此堵不如疏,不如先予安抚,待大局稍定,再详细甄别也不迟
大魏哪年没有几十上百起造反,若能星星燎原,这天下早都不姓元了。
不过此次于忠和元怀的声势大一些,但就如元禧、元愉之流,平定只是迟早之事。
谁都觉的他在危言耸听,除了高肇。
但当柔然入关的急报送入京中时,但没有一个敢这般想了。
只因这已入关的一万胡骑。
杜仑部可不止这一万部众,而是户逾三万帐的大部,足可召精骑四万。仓猝之际,六镇便是能胜,怕也是一地鸡毛。
而此时恰至六镇风云莫测,人心惟危之时。难保不会如于忠一般:你当他是国之柱石,可挽大厦于将倾之际,他突然背刺,予你倒戈一击。便如陆延
更有甚者:若只凭杜仑部,数百、千余小部偶尔翻越狼山抢掠是常有之事。六镇有时也会这样干,有来有往很正常。
但万骑入关之举,就不是“抢掠”可以搪塞的,与两国开战无异。
若无柔然可汗郁久闾丑奴的授意或默许,窦领何来的熊心虎胆?
想到此处,诸公无不悚然一惊,心中发寒:若无意外,元怀、于忠早就已与柔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更甚至早已商定好了里外合击之计。
这一万胡骑,只是先行试探的前锋
竟真如李承志所料:乱相已呈,大祸将至?
诸重臣已顾不上李承志为何算的这么准,更这般巧。
等了四天,见李承南再无急报送来,除了高肇,太后与七辅彻底失去了耐心。当日便商定,拜高肇为帅,都督四州诸军事,率两万中军直赴六镇。并令肆州、定州、恒州、朔州等四州各征兵两万,合十万大军北上。
中军本就是现成的,粮草也已征集的七七八八,再有两日,高肇便会启程。
今日,高肇便是来与太皇、皇帝,并诸辅辞行的
明明是大好晴天,春意怏然。殿中却极是压抑,如山雨欲来,乌云压顶。
商定诸般琐事,诸臣逐一告退,八辅又宽慰了几句太后陛下莫要心忧之类的话,也相继离开。
大军出征,何其繁复,不看李承志出兵之时,前后所费近有两月。而此次只短短七日,高肇便要率两万大军启程,悬而未决之事何其多?
谁都没时间在这里看太后哭哭啼啼
高肇温声劝了几句,低殿中空旷,春寒甚浓,又让内官摆驾,护太后和陛下至偏殿暖阁。
已到午膳之时,皇帝被女官带走,阁中就只余高英与高肇二人。
就如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高英突的哭出了声:“年前,他要领军北上,孤万般不允,是叔父劝我,要以大局为重。又称,朝中诸般有你可如今,连叔父竟也要走,孤孤该如何是好?”
高肇暗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李承志的一句话:太后终究是一介妇人,心志柔弱,因先帝遇刺之变,惊吓过甚,故而觉的除了高肇和李承志,谁都要害她
但有什么办法?
他已不止一次劝过其余七位并太后:莫急,不论好坏,李承志定会再报,且奈心等几日。再刚刚等过三天,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彻底惊了神,坚决要出兵
可堪领军,与柔然一战,并如今还可堪信任的,举朝就那么几个。如奚康生、李崇、李平、崔延伯,皆予诸重地镇守,如此风雨飘摇之际,安敢轻动?
而朝中诸辅老的老,病的病,不会领军的不会领军,挑来挑去,也就剩元澄与他高肇了。
元澄是首辅,他高肇不去谁去?
高肇暗叹了一口气,又温声劝道:“太后尽可宽心:臣此去,名为平乱,实为镇慑柔然。故而开不开战都不一定,多则三五月,少则两三月,必会回京”
高英哪里肯信:“胡骑都已入关,此战怎可幸免?便是如叔父与诸公所料,大军但至六镇,柔然必不敢入侵,六镇已生乱相,便是镇抚,又岂是三五月就能安定?”
“乱?”
高肇呵呵一笑,“太后放心,有李承志在,定是乱不起来的。莫忘了,他可是予关外埋伏了奇兵”
一提李承志,高英的眼泪流的更快了:“叔父还敢信他?说到华州,却跑去了夏州,说到夏州,却又突至沃野?他哪里有实话”
高肇心中暗暗叹道:正因为他说了这么多的谎,我才信他!
洛阳距沃野两千余里,李承志十数日便至,这分明就是直赴沃野而去。
而恰至他到沃野之时,陆延就起事了,胡骑就入关了?
再巧,也巧不到这种程度。
因此,李承志早就料到沃野必乱,且先何时会乱都料的一丝不差,所以才这般巧
非天授之人,安敢如此?
若无把握,他又怎敢孤军北上,又怎敢只带百余家臣,深入虎穴?
所以,李承志的急报中所称,他于关外埋伏了奇兵,欲围魏救赵、断入关之胡骑后路,并将之驱出关外时,高肇深信不疑。
所以用李承志的话说:
高英抹了一把眼泪:“孤且问你,他哪来的奇兵?”
高肇笑了笑:“那呈奏太后也看过,莫非忘了,李承志提到的凉州遗部?”
“假的连元澄、元嘉等人都称,应是李承志怕京中人心思变的缓兵之计况且,他若真有奇兵,且真是自西海而来,距沃野足有一千五六百里,定要予三月前便要动身,岂不是比他出兵的时日还要早?”
高英这一句,将高肇给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告诉高英,李承志堪称神算,怕是没出兵的时候就料到沃野必乱,故而才有些一举
太后不会信的。
就如元澄等人,皆以为陆延得知元怿至六镇后,自知纸里包不住火,故而猝然发动。
而李承志应是恰至夏州听闻了风声,所以才这般巧。
若真是能掐会算,即知沃野会乱,胡骑会入关,他为何不先予元怿警示?
高肇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臣领军北征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但臣坚信,李承志说北镇无虞,就定会无虞,太后且等着便是。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必有喜报自北而来”
又是这般?
就如李承志,何事一解释不通,就斩钉截铁的发誓?
离李承志的第一封急报送来,这都已然过了快半月,怕是已凶多吉少了,你还让我等他的喜报?
高英又气又怕,张嘴就要骂。
但眼刚一瞪,突听“咣”的一声。
稍一恍惚,高肇与高英的脸色齐齐的一变。
端楼上的朝钟?
若非大典,或有大事,怎么敲响朝钟。
二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听着朝钟响了六记之后,再无声息。
三响为典,六响为驾,八响为薨、九响为崩!
贺喜事?
高肇浑身一震,一股热血从心头涌出,窜向了脑门。
那钟声好似敲进了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高肇的脸都是木的。
方才自己予太后说什么来着?
喜报
他猛的站起身,眼前竟黑了一下。用力一咬舌尖才算是定住了心神。刚一举步,只觉衣袖一紧,高英扯的他的袖子站了起来。
“叔父,孤也去”
高肇虽惊,但至少还余三分静气。高英却是早已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着到了太极西殿。
今日应值的元嘉早已候在殿中,脸上尽是潮红,好似喝醉了一般。
见到高英和高肇,元嘉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声音又嘶又哑:“殿下,一刻前,有八百里加急自沃野送到京中大胜,李承志大胜:尽灭杜仑部十二部,攻克头曼城,生擒杜仑部大人窦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