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万星璀璨,如一颗颗宝石,镶嵌在天幕中。
房中已起了灯,在墙壁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叔侄二人一样的鼻青脸肿,但表情截然不同。
李松咧着嘴,不断的发出怪笑声,时而“呵呵”,时而“哈哈”,半肿的眉头不停斜挑,破烂的鼻头飞速耸动,就跟个神经病一样。
而他每笑一声,李亮眼角的肉就会忍不住的抽搐一下。
委实是李松被李承志打的够惨,那张烂脸配上怪异的表情、及鬼一样的笑声,不但难看,还极瘆人。
“六叔,求你莫要笑了!”
“哈哈你懂个鸟毛?”
李松举起大手,往脸上摸去。粗糙的手指刮过烂脸,仿佛针般一般。
但脸上越疼,李松心里就越舒坦:“郎君愿打我,就表明他还是信重我的,并未因此次之过而猜忌予我,我怎能不高兴?”
既然害怕被郎君猜忌,那你还敢擅做主张,灭杜仑部十二族?
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挟大胜之威逼迫郎君?
李亮阵阵无奈,长声一叹:“六叔,你这又是何苦?”
“苦?”
李松头摇的斩钉截铁,“我什么滋味都有,就是没有苦。你且想,一年之前,我李氏还是何等模样:家主困于泾州城内,形同囚禁,郎君痴痴傻傻,废人一个。大郎、三郎过于忠厚,其余郎君尚还年幼,皆无中兴之姿
那时我便时常想,我祖居李氏,怕是已能望到头了。但天见可怜,郎君突然就开智了一年啊,才只是短短一年,我李氏便已有甲骑五千、子民三万。雄踞于西海,千里方圆莫不臣服。
郎君更是贵为郡公、国之柱石,朝中引援无数故而六叔只会喜,怎会苦?”
李松突的一顿,又用力的一咬牙,眨眼前还笑的满是褶子的一张脸突然变的狰狞可怖:“但当家主与你的急信送至西海之时,我就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你称,因先帝驾崩,郎君予殿前呕血,一夜白头。而后家主又说:李松啊,我李家这反,怕是造不起来了你根本无法想像,六叔当时何其绝望,何其无助?
而五旬前,郎君又来急令,命我尽起甲骑,进至比干城以西。待他行至六镇,再与我同往薄骨律时,六叔想死的心都有。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我李氏上下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才攒了这么点家底。而郎君为了替元恪守住江山,竟欲将我李氏这点心血毁于一旦?我当时甚至告诫过自己:李松,你只是一介家臣,郎君但有所命,你莫敢不遵,不然定为取死之道。
但终是不愿如此大好局面付诸东流,我便想,死就死吧。只要能为郎君保下一些东山再起的本钱,若能再让他幡然醒悟,我便是死了都甘心而后,我才如孤掷一注般,派李时与李彰率三营甲骑与一旅雷兵,抄了杜仑的后路。
我原本是想:郎君不是要替元恪守好这大好江山么?讨伐元怀、于忠是守,解六镇之围,与柔然殊死一搏也是守。只要抄了杜仑部后路,窦领必然退兵,也就等于解了沃野之因。
即便李时、李彰、并三千甲骑、一旅雷兵死伤饴尽,也还有两营甲兵,并西海三万逃民。到时再求郎君允我等举族迁往阴山之北,成为六镇之屏障,依旧可为元魏守好疆土,以全元恪与郎君之君臣之宜。
谁成想,真就如郎君曾说过的那般:你看他是老虎,狞狰可怖。但说不准,就是只在表面挂了张皮,内在全是纸糊的
这杜仑部便是这般,但有雷响,无论兵卒、老弱、妇孺,乃至牲畜,竟皆如乌惊兽散,不堪一击,只短短一日,竟连溃尉迟、谷浑等四族?
胜的过于轻松,但也更使我坚定信念:如此精兵,怎能成为元氏之流的家犬?故而我便一不做二不休,连攻杜仑十二部,近如灭族
杜仑部户逾三万账,可集控弦之卒逾四万。被我灭族,柔然必不会善罢干休。而郁久闾丑奴可不会管是姓李的还是姓元的灭了杜仑部,只会算在汉人的头上。举兵攻伐六镇为杜仑部复仇已是板上钉钉。
这样一来,只要我提出自河西迁往大碛,替六镇抵御柔然,不论是朝廷,还是郎君,万无不应之理。如此,便可免去我李氏儿郎南征之苦,更不会为他人做了嫁衣但谁知,郎君从来都未想过替元恪守这江山?”
说到此时,李松已日泪流满面:“大错已铸,悔之晚矣悔不该不信郎君,更不该无端猜忖故而,若郎君哪一日要斩我,你千万莫劝千万莫劝”
李亮的脸扭成了一团苦瓜,心中五味陈杂:“郎君信中写的那般清楚:甲兵久居河西,只知野战之利,不明攻城之艰。长此以往,必会如井底之蛙,目空一切
因此才欲借此次征伐元怀之机练兵,更能让六叔、丰叔、时叔、皇甫等领兵之将涨些历练,这才是令六叔尽起族兵的原因但六叔怎就会疑及郎君欲将我李氏举族之心血毁之一旦?”
李松已是咽不成声,李亮又无奈劝道:“郎君看似冷厉,实则仁厚。且我观郎君之神态,应是在恼你先行后报的错处多一些。对迁不迁来大碛,倒似是无所谓。
故而六叔也算不上铸成大错,无需过份担忧。但绝不能再擅作主张了,不然真就是取死之道”
“何需用你教我?”
李松抹了一把眼泪,“故而我欲肯求郎君,卸去一应军职,换你去领军。而后由我侍奉在他身侧,聆听教诲!”
意思是你要和我换?
李亮怔了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六叔是身在局中不知局:临战换帅,乃军中大忌,郎君绝不会答应的。
沉默了稍许,李松又问道:“也不知郎君会如何善后?”
“定是会予朝廷急报,求太后和八辅恩准。不然逾三万族人、数千甲骑迁置山北,定会令六镇如临大敌!”
李亮挠着头,“就是不知这身份和来历又该如何遮掩?总不能明着告诉朝廷,这数万军民,皆是我李氏从河西偷出来的吧?”
连他都想不通,遑论对朝局一窍不通的李松?
叔侄二人满脸愁容
县衙之中,就只李承志、杨钧,并元鸷三人。
李承志靠着榻背,愣愣的望着屋顶,已然魂游天外。
而杨钧却满脸愁苦,盯着薄薄的一张纸,一脸老脸拧成了菊花。
我之前疑你布了伏兵,也只以为如被你瞒天过海带至北镇的虎骑与虎贲一般,可能是你到夏州后,从高猛那里借了兵,提前埋伏于岭北。
可你现在却说,竟是叛自高车国的原凉州汉民,且有上万甲骑?
他一万个不信:什么时候,随随便便冒出一个前朝遗民部落,就能有甲骑上万?
岂不是民户至少也该有七八万户,丁口足有四五十万?
而且恰至窦越率族中精锐南侵之际,突就从北地而来,短短数日,就连灭杜仑十二部?
加上部落首领窦姓,杜仑满共才十二部,岂不是说,逾民三万帐、可集控弦之卒逾四万的杜仑部,几乎被灭了族。就只余已然入关的这一万精骑?
这已然不是巧合二字足够形容,连艺文、志人之流都不敢这般写
“怎就这般巧?”
杨钧斜着眼睛,“你刚好派亲卫翻过狼山,到山北查看地形,恰好就遇到了欲至六镇,欲予镇军合谋,合击窦领的遗民信使?”
“就是这般巧,信与不信由你!”
李承志一副懒的解释的模样,直接站起了身,“但仗肯定是要打的你若要误了明日出兵,就莫怪我李承志翻脸无情嗯,记得,再遣八百里加急,将此况并遗部所请奏予洛阳。不论太后与八辅应是不应,我皆不管,我只负责打仗”
说罢,李承志施施然的出了衙堂。杨钧急的抓耳挠腮,却不知唤住李承志之后,又该如何?
他一万个想不通:李承志为何就不怕这是敌贼的奸计,反而铁了心的要出兵?
“他怎就敢信?”
杨钧一巴掌拍在那张信纸上,瞪眼怒视着元鸷,“你竟也不劝劝他?”
“为何要劝?即便明日不打,后日也定要打的。不然被窦领遣至临河县等抢掠的半万精骑必然尽数回归,到时想打也打不动了。
因此有无凉州遗民攻灭杜仑十二部、有无断了窦领后路等,我等终是要打。故而早这一日,迟这一日又有何区别?”
元鸷本性憨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再者元某位卑言轻,更无司马的脖子硬,大帅但有令下,元某焉敢置喙?”
这一句噎的杨钧差点厥过去。
李承志身为主帅,但有号令,麾下莫不遵从。若敢违抗,便是如元鸷这般的宗室,以李承志的性情,斩了祭旗又何妨?
也就杨钧仗着与他私交甚笃,敢小声置疑几句
“司马也莫要担忧了,过了明日,是真是假一切便知。至不济也就是败了这一仗,你我护着他南逃就是了”
至如今,还能如何?
杨钧怅然一叹,“那就劳县男先去下令,但等天明全军出击我即刻修表一封,急报于朝廷。就如郡公所言,遗部之求应予不应,皆由太后与诸公定夺,你我只管打好仗就行”
见杨钧拿起纸笔,元鸷狐疑道:“北地真有凉州遗民?”
“有不但有,还极多!”
杨钧很肯定的点着头,“自东晋南迁、张氏于河西立国,逃亡至陇西的汉人何其多?之后连年征战,被匈奴、羯、羌、氏等族掳至北地的汉民也不少。
之后陇西又历经五凉、至太武皇帝攻灭北凉后,逃入北地者更多。久而久之,予北地游牧、归胡部统属的汉人甚众。
如蠕蠕、高车、高昌,及已归附与我元魏的东西二部敕勒中,整族皆为汉人者并不鲜见,也有许多虽是汉民,却任胡部之酋长者。而仰慕我天朝上国,举族归附者也时而有之,并不稀奇”
说到这里,杨钧“嘶”的一声,好似牙疼一般:“但此次这一部,竟能于数日间连破杜仑十二族?元县男,杨某且问你,若由你领军,能否做到?”
换成我?
元鸷想了想,伸出了五根手指。但好像觉的不太够,又翻了个:“若有十万甲骑,元某当能横扫之”
“对啊?”
杨钧一拍巴掌,“连你都要十万,而郡公却言之,遗部此次只出动一万甲骑,便建此功勋,此等卤菜力,何其可怖?试问,让杨某如何敢信,又让太后与朝中诸公如何相信?”
元鸷顿了顿:确实不敢置信,但你我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呢?”
“若是真的,便是内附之勋,便如匈奴刘氏、敕靳贺拔氏、陇西李氏等,皆是内附而授予官爵并封地。且此遗部已尽驱杜仑部,又主动请封于岭北牧耕、甘愿充为六镇之屏障,这便又是开疆拓土之功。莫说只求一些粮草、车马、布匹,便是如氐族杨氏,封为国中之国也并非不可能”
“那就呈奏吧,还是那句:等过了明日,一切便知。司马又何必心忧?”
元鸷呵呵笑着,起身出了衙堂。
我只是忧吗,我这是怕!
怕李承志又瞒着你我做什么妖,就如当初瞒着李韶,嘴上说只去夏州,但至二十日,竟率军奔到了六镇?
想到这里,杨钧紧崩的神经又稍稍松了些。
李承志向来玄妙莫测,神幻无常。就如急奔六镇、平定沃野之举,近如神迹一般,至今依旧让人不敢置信。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好,就如元鸷所说,左右就只一日便能见分晓。大不了就是一败,随你逃就是了!
至于朝廷信还是不信谁管的了那么多?
杨钧心一横,咬着笔管写起了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