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高悬,天色微明。
一营虎骑、一营虎贲浩浩荡荡的出了大营。皆是一骑三马的标准配置。虽只是两千兵,却有万骑的阵势。
出了中军大营,又经过充为后军的新军大营,眼中所见尽是兵与马,却不见半辆车驾?
杨钧越看越不对:一袋粮、一把草都不带,李承志准备让这两千兵、六千匹马喝西北风?
“粮呢?”
“稍后自然有!”
李承志打了个哈哈,又给武卫郎将元鸷(虎骑营将)与已贬为虎贲郎将(虎贲营将)的元熙交待着,“印信可都收好了?”
二人虽点着头,却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丝狐疑:就凭这幼儿巴掌大小的一块铜令,就能沿路就食、驻营?
且能一路吃住到六镇,足足两千多里?
元鸷和元熙很怀疑,会不会把他们饿死、冻死在半路上……
知道李承志有意隐瞒,杨钧还不知道此行目的地是六镇。所以这两个不敢多嘴,抱拳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直到李承志交待了一声“起营”,杨钧才发现:莫说粮草了,整整两千兵,竟未带一顶营账?
不……还要包括李承志的衙账亲兵……
“李承志,你搞什么鬼?”
“你就不能多些耐心?”
李承志边催马边佯斥道,“你若不想去,现在回营还来得及,也省得我一路要听你聒噪……”
扯淡?
正是因为怕你胡来,李韶才令我跟紧了你,我怎可能回营?
有心找李韶问计,又怕李承志趁机将他摆脱,先行一步。等再追上时,天知道到了猴年马月……杨钧咬了咬牙,只能催马跟上。
不急不绪的行进了近十里,天才亮透。放眼望去,那两营骑兵早已跑的不知去向。
身周就只余元谳与一队衙帐亲兵,及五什李氏仆臣。
正欲追问,李承志却停了马。仔细一瞅,岸边停着一队车驾,约有十数辆。车顶上挂着商旗,车夫皆是庶民打扮,好像是哪家商栈的伙计。
当看到那旗上外圆内方的铜钱图案时,杨钧才会反应过来:这是洛阳臣贾刘宝的商队?
原来那两千骑兵的粮让刘宝转运了?
若说官中巨富,元雍为最,元琛为次。但若论民间,非刘宝莫属。
史料记载:魏之刘宝,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州郡县都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百匹……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
意思是刘宝的商号已经普及全天下,并能根据时价南调北运。
而自秦之后,商者就沦为贱籍。凭一介商贾,能“宅宇逾制,楼观出云”,可见刘宝之富?
元雍、元琛之所以有钱,是因为孝文时深受元宏宠信,所赐铜山、盐池、铁矿、煤山等不止一处。
但光有矿还不行,还得采出来,卖出去。
刘宝就是靠这个营生与权贵维持关系的。
除此外,将洛阳的丝绸、布匹、粮食、陶瓷运往边镇、草原,卖给柔然、高车、吐谷浑、党项等。再将马匹、牛羊、粗炼的铁料等运往中原、乃至南朝……
李承志甚至见过刘宝往洛阳贩来的大量的海带?
中国的海域里就不出产这玩意。
可见刘宝已做到了“商行天下”……
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放在眼前,李承志怎会不知道借助?
李松所需的粮食、布匹之类,就是这样被运到河西的。
除此外,李承志还利用刘宝的商栈网络,予河西至洛阳沿途建立了十几座驿站。
必要时候,完全可以当做情报站使……
可惜“重农抑商”的观念已经烙到了古人的骨子里。李承志数次向元恪建议:如南端的两淮、北地的六镇等军粮及一应所需,均可交由民商转运。
但未被其采纳。
这一次,李承志想小范围的试一试……
“见过安定公、杨司马!”
见李承志与杨钧下马,刘宝恭恭敬敬的行着礼。
其貌不扬,四十余岁,长的白白胖胖,但满眼都透着机灵。
“有劳睢宁伯!”
李承志客气的拱了拱手。
北魏也有入粟拜爵(捐官)之政,刘宝怎会放过?故而有爵位在身。
但也只是爵位而已,刘宝依旧是商籍,若不转籍,子孙依旧做不得官。
客气了一句,李承志又一挥手:“换装!”
看元谳、李亮等人从车上扒拉出皮袄、麻衣,换着身上的铁甲,杨钧惊的头发直竖。
李承志分明就是想隐踪蹑迹,掩人耳目。这十数辆马车,这商旗等,就是予潜行准备的。
怪不得那两千骑兵连半斤粮、一把草都不带。分明是想轻装简骑,日夜行军……
难不成,他还想直入虎穴?
杨钧又气又急,更是止不住的佩服李韶。
果不愧为世交,竟对李承志如此了解,竟早就预料到李承志绝不会按常理行事?
但李承志是主帅,自己只是司马。他真要硬来,自己怎能劝的住?
“你疯了?”
“莫慌!”
李承志挥了挥手,示意刘宝回避,而后又低声道,“此去并非梁州或陇西,而是夏州……”
“夏州,高猛?若说高猛附逆,绝不可能……那你何需潜行?”
“还能为何?自是想看看,是否能与高猛联手,先一步抄了于景的后路……那两千骑兵就是被我提前派出,往薄骨律镇迂回了……”
抄于景的后路?
这理由听起来是如此的强大且充足,但杨钧直觉李承志没说实话。
委实是被骗怕了……
“再莫鼓噪……你若去,就卸甲换装,你若不去,就打马回营……”
已然开弓,哪还有回头箭?
杨钧恨恨的咬着牙:“去……”
不多时,自李承志以下,百多名甲士已然换上了厚重的皮袍与毡帽。驾着十数辆大车往北行去……
……
塞外飞雪,白地千里。
指肚大的雪片似鹅毛、似松絮,纷纷扬扬,悠悠漾漾的飘洒下来,如天女散花。
街上行人绝迹,寂寥无声。偶尔才会传出几声狗叫,证明这偌大的沃野西城并非空城。
一座不大的商栈,用低矮的土墙围着。院子里停着几辆空车,已被厚厚的积雪盖住。三两间草棚,用芦席做墙挡着风,里面圈着十数头大马,看着异常神骏。
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门房里的守卒探出头,看到李丰裹着一件皮袄,直往院门行来。
“朝奉(指老板、掌柜)!”
“嗯!”
李丰无意识的点点头,凝目朝城门的方向张望着。
前日黄昏,李睿才进城送过信。称车队经过了南河(黄河支流),距镇府不足四十里。昨日无雪无风,想着近夜怎么也该到了。但这眼见到了第三日傍晚,却依旧未见到人?
不会是在半路被阻住了吧?
皇甫让这王八跑去接人,人没接到不说,自己竟也没了踪影?
正暗骂着,耳中突然听到几丝“叮当”的响动,似是马匹脖子底下的铃铛晃动所致。李丰眼睛一亮,顺着斜墙,三两下就上了房顶。
果然来了……
雪虽大,但马队已然相距货栈不远。当先一骑上坐着一个如狗熊一般的身影,定是皇甫让无疑。
张望了几眼,李丰察觉不对:才只十余骑,好似全是皇甫让的手下?
车队呢?
郎君呢?
“人呢?”李丰扬高声喝问道。
皇甫让翻着牛眼下了马,边往客舍里走边低声骂道:“郎君特地让李睿先一步来知会:让我等莫要去接他……你非不听,害得爷爷挨骂……”
“哈哈……”
李丰尴尬的笑着,又急声问道,“那郎君呢?”
“去了中城(沃野镇三城之一,镇府行在)刘氏逆旅(客栈),说是让你我入夜了再去见他……”
还要等到入夜?
李丰看了看天,急的心里如同猫挠,“郎君怎样,胖了还是瘦了?”
“要见了倒好了?”
皇甫让抱怨道,“离车驾还余两三里,就被李亮赶了回来,并一顿臭骂……”
看来郎君是怕泄露了卢水商栈的底细,并与他之间的关系?
莽撞了……估计要狠狠的挨顿骂。
管不了那么多,等见到人再说……
李丰高声呼喝着:“予我烧热汤,爷爷要沐浴……”
冻不死你个狗日的?
皇甫让暗暗的骂着……
……
李承志急匆匆的入了客舍,连衣都未来及换,他让李亮唤来了刘氏商号予沃野镇的主事刘韩。
距启程至今,才过去了二十天。
原本是没有这么快的,但行至金明(陕西安塞),正准备先到夏州见一见高猛,突然接到了李丰的急报:予五日前持节大张旗鼓的入了沃野镇府的元怿,突然就没了动静。
就连人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李承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弃车换马,日夜兼行。
他先去了与沃野相邻的怀朔,见军镇上下一如往常,并无调兵之迹像,才松了半口气。
看来光是沃野镇出了问题……
现在只希望是哪里出了意外,或是误会。
比如元怿突然病了,或是伤了之类,所以才好多天没有抛头露面……
但如果真是出了惊变,沃野镇上下要附逆,那就只能亡羊补牢。
已然管不了梁州的元丽、元怀、于忠,也管不了秦州的崔祖螭、薄骨律的于景了。
也莫说冬日征伐会不会死伤甚重,就算将四万中军拼尽,也要将六镇之乱的苗头捂杀在萌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