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州。
李宪将出兵的密旨给经略使章直,兵马副总管王厚过目。
对于天子这般不经过枢密院,直接下命令给一线将领的模式,章直王厚都是习以为常。
章直看密诏上所书李宪留守熙河路,秦凤路。
而泾原路,熙河路总制为王中正,似自己堂堂一路经略使与泾原路经略使沈括还要听命于一介宦官,顿时大为不满。
倒不是歧视对方是宦官,似李宪也是宦官,但对方能文能武,也能尊重前方将帅的意见。
但这王中正什么货色,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为熙河路走马承受时,便为了执行天子的命令与章越冲突,二人的官司最后打到了天子面前,官家才将王中正撤回。
之后王中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中伤章越,章越忍无可忍将王中正从天子的马车上拽下,令对方大失颜面。
这一下子二人矛盾公开了。
之前王中正节制泾原路与他章直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竟节制起熙河路兵马,让自己听他调遣,章直心下转着念头。
李宪看章直眉头紧锁,知道对方是喜怒形于色之人。
李宪却喜欢对方的性子,从他与章越,章楶,章直三任熙河经略使打交道的经验来看。章家之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以用兵而论,章越似最差的一人,处事也是含而不露。但偏偏就是大巧不工,同时能以身作则,
章楶则谋定后动。
当初洮水之战前,西夏国相梁乙埋率大军抵达锐气正盛,处处向宋军搦战,但章楶就是隐忍不出,避其锋芒。
夏军见宋军不出,便在熙河路大搞拆迁,纵兵劫掠,焚烧田地。
宋军看不过去屡屡向章楶请战,但章楶一句话‘敢言战者斩’。
一直到了李宪与阿里骨谈判成功,以割让一州的代价换青唐退兵。梁乙埋得知宋与青唐议和消息大惊,当即退兵时。
在宋境劫掠得满载而归的夏军在洮水遇到章楶所率的怒气冲冲的宋军。
洮水之战,西夏七万大军被杀的十不存一。
至于章直则刚直勇烈,能与士卒同甘共苦,非常得人心。此人天生自带魅力,李宪观其任官以来的履历,不仅一路过来天子对他赞赏有加,连王安石对他也是交口称赞。
这使得后任参政章越不得不对他‘批评’几句,以免对方锋芒过露。
章直当年说服广锐军投降,之后又协助章越退了几十万陈师在边境的辽国大军。
不过章直的缺点就是太‘直’了。
李宪安慰章直道:“陛下诏书中所言,这是分路之前如此节制,待攻下鸣沙后两路合兵一处,再任命总制统帅!”
章直道:“那便是最好,若攻打兴、灵二州时,由此人画一节制我等,岂非败军之像。”
李宪想了想心道,官家心底未必没有猜忌你们章家之意,若攻讨兴州,恐怕很难任命你们章家的人为统帅。
要知道章越,章楶已经收了青唐,若再由章直打破了西夏,好么有这么一个家族在,天子以后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李宪道:“此事咱家会替节帅禀告陛下!”
章直顿了顿道:“陛下手诏上言与泾原路,鄜延路约期于六月一并起兵,不过我想我们熙河路提前一个月先打兰州!”
“打兰州?提前一个月?”
李宪吃了一惊。
章直道:“不错,我熙河路地形据河上游,水陆皆可进讨,如今青唐已服。”
“可以让青唐主董毡兵出湟州,我熙河路主力则进讨兰州!先拿下此地!”
却见章直大手一挥,重重地盖在图上兰州所在。
李宪看地图道:“不错,董毡出兵佯出湟州,出贼之背,我则攻兰州,作出直取甘凉之状,调度西夏兵马防守此处,然后再出会州与泾原路合取鸣沙,天都山一线!”
王厚笑道:“不错,自我们取湟州后,西夏在凉州布重兵设防备,就恐我们截断其商路,一旦我军作出取凉州的态势,西夏必全力来守。”
“这一次虽是佯攻,下一次就未必了。”
李宪道:“妙策!妙策!先是向甘凉虚晃一枪,实则取兰州,有了兰州后,河南之地形势便全了,之后经略使再率军出会州直取天都山。”
“我等立即联署向天子上呈!”
章直,王厚皆抚掌大笑道:“当如此!”
当即三人联名上疏,并加急禀告天子。
……
从熙州至汴京信件至少要十几日,但如今章越以邮政之法改进了驿道,此信只是八日便将信件送入官家的御案前。
官家看了信,他心底计划中还是以鄜延路兵马为这一次攻夏的主力。
泾原路次之,而熙河路仅出兵两万余。
但是李宪,章直,王厚的建议也令他心动,若佯攻甘凉,攻取兰州之后,必然吸引不少西夏兵马,为泾原,鄜延路进兵创造良机。
官家将信给徐禧看了,徐禧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此策可行!”
官家道:“你也觉得这般吗?”
“但朕怕分心,一旦熙河路攻兰州,若吸引西夏重兵南下,这边章直又取天都山一线,如何是好?”
徐禧道:“陛下,西贼未必肯倾巢出动与我们争兰州,再说只要能攻下兴灵二州,即便失去了熙州兰州,于我也是划算的!”
官家踱步细想了片刻道:“正是如此。”
当即官家令徐禧立即书写手诏。
手诏如下,事有主次,轻重缓急,朕实知之。但兵争之事,朕属之在于将帅。若能知趋利避害,则朕何需居中预度,此实难矣。
今寄尔等临敌自图择之。苟能奋张威武,鼓励三军之士,径指枭巢,与诸将合力俘执丑类,是为上策。
出甘凉,攻兰州之事,尔等便宜施行。
旨下熙河后,李舜举携种谔奏疏进京。
种谔在奏疏一力鼓吹伐夏在疏言‘夏国无人,秉常小儿,臣往提其臂而来降耳’。
官家见种谔之信大喜,下诏嘉奖,加种谔为环庆路经略副使,赐种谔金带,赐银万两,并在诏中言若破夏,种谔可比之狄青,郭逵之遇。
说白了就是向种谔作出了枢密使承诺。
鄜延路确实为此番征讨的重中之重,开封府,京西京东等畿内精锐禁军全部拨至鄜延路方向,归高遵裕节制,官家又调了西军名将姚麟为环庆路兵马副总管。
种谔,姚麟官名虽在环庆路,却在鄜延路听用,因为官家还是要高遵裕节制一切。
最后官家令李舜举向中书枢密府大臣们禀告鄜延路,泾原路进兵大致方略。
王珪、元绛事先还知道一点点、但冯京、薛向、曾孝宽、章楶直到现在才知晓天子这一次出兵的细节,之前他们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官家从没有找他们商量过。
李舜举进京向二府禀告,大致就是给个通知,尔等知道就行,而不是商量。
官家都如此打算,二府宰执闻此都是很感动,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官家到了最后这个节骨眼上终于将伐夏方略给我等讲了,实在太令人感动了。
官家又命蔡卞、李舜举至章府向章越单独禀告。
章越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己并非名将之姿,论排兵布阵只是三流将领的水平,以往都是依赖王韶,后来则依靠幕僚团及种师道的集体发挥。
他最擅长的只有以势压人一个套路,一旦势均力敌就要寄了。所以章惇,王韶整天对人道,章越是‘拙将,也不是虚言。
对于官家这一次进兵布置,他觉得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章越又说不出来。但是章直能够‘自作主张’,在官家的决策上相应单独作出佯攻甘凉,攻取兰州的计划,他还是非常赞赏的。
虽说是‘抢戏’,但攻下兰州后,相应的整个熙河路秦凤路防线便完固了,拥有了黄河之险。不用时刻提防西夏重兵渡过黄河,取道兰州南下。
同时也为下一次打凉州,做好了准备。
章越当即回复李舜举言对鄜延路有些担忧,其他则无话。
李舜举回禀官家,官家在战略上不听章越的,在战术上却言听计从,又调了西军另一将门狄青的次子狄咏的三千兵马划入了高遵裕的帐下。
狄咏本是要去泾原路或作为环庆路预备队的,但官家听从章越之言加强在了鄜延路方向上。
于五月之前,官家对攻夏完成了最后布置。
熙河,秦凤路计有将帅李宪、章直、王厚、苗授、李浩等,不计进攻兰州,凉州的布置,四将兵马两万余。
泾原路计有王中正、沈括、种师道、刘昌祚等,七将兵五万余,民役十余万。
鄜延路计有高遵裕、种谔、夏元象、姚麒、狄咏等,一共一十六将,兵计十万,民役逾二十万。
在攻下鸣沙之前,王中正兼管熙河路、秦凤路、泾原路三路兵马,行遣三路文字。
高遵裕则照管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麟府路三路兵马。
三路兵马约定一起会师于兴州城下后,再决定伐夏总节度的人选。
王中正,高遵裕一个宦官,一个外戚居然成为破国之战的两路兵马的最高统帅,也是一桩奇事,而名义上王中正,高遵裕二人由中书,枢密院管制,但实际上直接听令于天子。
在下达进兵诏令之前,天子使出赵家传统艺能对各路将领‘颁下阵图’,规定日后进兵必须一日一奏,前线将领若遇大事,必须向天子请旨。
对此连高遵裕,种谔都是拍手称快,章越当初对于鄜延路一线的邮路还没有铺设好,使得官家对此有点鞭长莫及。
倒是苦了沈括,章直二路兵马。
不过官家直接指挥也有好处,那就是对于钱粮,兵械,中书和枢密院及陕西,河东各路官员都不敢怠慢,简直是不计成本地供给补充,而且办事效率极高。
以往一万石军粮到前线都要拖拖拉拉许久,还要打个三成的折扣,如今看在官家的面子上,通通只要一折,简直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对于各路兵马所缺的战马,车辆一应补齐。
于宋朝而言,变法十年内库里可谓堆积如山。官家自己可谓省吃俭用,衣舍不得穿,龙袍破了内打着补丁再穿,菜舍不得加一道,每日饮食不过三五样小菜,不许御厨上珍肴,并约束宫嫔不许攀比。
天子不事游幸,不修殿宇,对自己可谓抠门到了至极。
但在伐夏之事上却大方至极,军需不足全部从封桩库拨出。
章越数言陕西百姓穷困,民力疲惫,官家也是有所醒悟,在元丰元年免去五等户役钱的基础上,今年又免去两税的一半,同时从封桩库里拿钱对从军的民役进行补贴,令官吏们必须亲自将钱送到民役家中,胆敢中饱私囊者一律流放三千里。
官家下旨三令五申,不许官吏们借征调民役之事苛待百姓。
官家为这一次伐夏,可谓孤注一掷,一幅辽阔的地图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一连串人名敌军,兵马番号纵横交错于图上,注视于目光之下。
后面是陕西,河东二路的数十万民役,数百万百姓,如强劲有力地搏动的动脉一般源源不绝向前运输的钱粮辎重,以泰山压顶之势缓缓向西北之一角倾斜!
怀中兴之抱负,继六圣之余烈,复汉唐之故土,皆看这一役了。
元丰二年,五月。
官家圣旨下熙河路时是由童贯亲自送达,并带来了对董毡、温溪心等青唐部上下的封赏,这钱当然也是从封桩库里出的,并许诺日后攻下凉州与青唐,回鹘诸部共有之。
董毡,温溪心也非常给力,表示青唐各部加上甘州回鹘,一共会出动八万兵马从两路围攻甘凉。
至于李宪、李浩、王赡、苗授、赵思忠,包顺等率领已完成动员的十余万蕃汉兵马将围攻兰州城。
章直、王厚率四将两万人马进驻会州城。
与熙宁三年伐夏之战一样,熙河路将作为助攻,提前泾原路和鄜延路兵马一个月进攻凉州和兰州。
……
宋军这一次动员极大,不说陕西草木皆知,就连西夏这边早在三四月就听说了宋朝要大举伐夏的消息。
西夏在陕西、河东谍报极多,对于李秉常、梁太后和国相梁乙埋而言,他们都已是大略了解宋军兵力集结,以及大致出兵各路方向。
与之相反的是,宋朝的中书和枢密府却被官家瞒得紧紧的,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而宋朝大举伐夏的消息,传至夏国时,朝堂上下震动,兴州城中一夕数惊。
一个大国一旦被动员起来,是非常可怕的,西夏的大臣们仿佛听到从远方传来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号角声和马蹄声,仿佛见到了那烽烟四起下、那赤色军旗及一望无边的军阵。
转眼间宋军的神臂弓射出遮天蔽日般的箭雨,同为党项种的宋军番骑向他们的族人们发起了惊涛骇浪般的冲击!
战争真的来了!
经洮水之败,青唐臣服大宋之后,西夏举国有个不小的声音,如今西夏的国力不比李谅祚之时,更不比李元昊之时。
而宋朝这些年名将如云,谋臣如雨,譬如章越,蔡挺,种谔,王韶,种师道等其事西夏上下耳熟能详,更有章楶之名能使小儿止啼。
西夏这一刻从上到下都意识到,夏国似已经存亡旦夕之间了?
而朝内遇到这种情况,从古至今都是两条路线一派主和,一派主战的。
以夏主李秉常,李清为首的主和派,而另一派是以梁太后,梁乙埋一方为主的主战派。
西夏兴庆府。
也就是这一次宋军两路会师的目的地。
宝元元年,李元昊在此建都称帝,将兴州改名为兴庆府,从此作为西夏国都市。
元昊宫中。
方亲政不久的李秉常仍有些瘦弱,他在外朝上仍穿着党项的传统服饰,但回到内朝他则换上汉人的衣裳。
李秉常欲改汉制,亲善宋朝是众所周知的事。
“东朝在鄜延路、泾原路、熙河路都兵马调动,同时据我朝在青唐的首领禀告,董毡受宋使厚赏,已传金箭令各部点集!”
李清道:“陛下,经过洮水之败,董毡和阿里骨都臣服了,如今宋朝非昔日可比,战不得,战之必败!”
听到洮水之败,西夏国相梁乙埋脸色一青,这是他生平之耻,败在了宋将章楶手上。
“臣以为当以割去定难五州为条件,向宋朝请和!”
此言一出,西夏满朝文武都是色变。
定难五州即夏州、绥州、静州、宥州、银州,是西夏的龙兴之地,党项首领因击黄巢有功,被唐朝封为定难军节度使,这五洲一直是党项人必争的。
宋朝时一度收复,但宋真宗为了避免辽夏夹击,又将定难五州割让给了西夏。西夏也因此坐大难制。
定难五州对西夏而言,堪比辽国的燕云十六州,现在就要被汉臣李清的一句话如此被割让给宋朝了吗?
李清此言一出,官员们都是议论纷纷。
惊慌恐惧确实有之,但更多的则是愤怒和不耻。
“李清卖国!”
李清之言遭到梁氏一方的部落酋长们反对,不少年轻将领不仅不惧宋朝,反而向梁氏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