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汴京。
正是开金明池琼林苑的时候。
这时汴京的士庶百姓便往此游园。
金明池中建有五殿,以一条飞虹桥与岸相连,四岸都用石甃,五殿中央设御幄,一张朱漆明金龙床上坐着的便是官家了。
官家登基的第五年,虽说是政务繁忙,每日与王安石等诸相公商量国家大事,但到了这样日子,也会常常来到金明池,以示与民同乐。
官家如今就躺在龙床上,左右有御林班直侍卫护卫,但不禁百姓们游玩,来此的平民百姓也能远远地看到御帐黄伞盖,甚至官家的龙颜。
官家看见百姓安闲游春的场景,甚是欣慰,仰躺在龙榻上,感受着金明池畔吹来的和风,稍解多日来的疲乏。
池边的杨柳枝条随风晃摇,这时候文彦博,王安石,冯京,王珪等执政疾步行来。
内侍们见此一叹,官家日夜勤政,好容易有个清闲的午后可以小憩,如今又被政事给打搅了。
“陛下!陛下!”
官家被内侍叫醒后,露出不悦之色,等看到是文彦博,王安石等重臣后,脸上的倦容立即不见。
宰执重臣等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见自己,肯定是出了大事。
文彦博,王安石抵达后,官家没有半点起床气,而是关切地问道:“几位卿家出了什么大事了?”
文彦博当即道:“陛下,探报契丹阴发兵三十万往西界,不知何为?”
官家闻言神色大异,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再也没有交兵。
一直以来辽国强,宋国弱,当初仁宗皇帝去世,辽国使者要见新君英宗皇帝,那是想见就能见,不见还不行,而辽国国主去世,宋朝使者去吊唁,连辽国国都城门的方向都不知道,半道便被赶了回来。
官家一直以此为耻,故而即位后采用王安石变法,立志要鞭挞四夷。
先灭西夏,后平辽国,将汉唐故土全部收复。
饭要一口一口吃,如今西夏尚存,辽国便要对宋朝用兵,这绝不是官家想要面对的。
官家问道:“是否辽国又为增币而来?”
庆历时,宋朝被李元昊打得丧师无数,辽国乘势胁迫,以大军压境,最后在富弼力争下以宋朝答允每年增给辽国十万两银,十万匹绢为妥协。
而且给辽国的岁贡名义是‘纳’,不是‘赠’,纳便是纳贡,以下对上,赠则是平等之间,但当时宋朝自知实力不行,被迫屈辱地接受了这个名义。
听文彦博这么说,官家第一个反应心想,契丹是不是又来索要钱财?
若是如此,其实不是不可以接受。
文彦博道:“先前边将李复圭妄自兴兵遭至大败,种谔擅自出兵攻取绥德城后,尤嫌不足,再攻啰兀城,辽夏乃兄弟之邦,此举必是惊动了辽主故兴兵而来。”
文彦博这么说,官家顿时心情极坏极坏。
王安石道:“探报得知,种谔以正师出于啰兀城,章越,王韶偏师出于兰州会州,使西夏合国上下震动,贼相梁乙埋点集兵马不齐,料敌不过,故命使者以唇亡齿寒之说乞援于辽国。”
听王安石这么说,官家顿时心情好多了。
同样一番话,在文彦博,王安石口中说来简直完全不同。
文彦博道:“无论怎么说,契丹三十万并非可以力敌的,朝廷政事多弊,修理还来不及,又何况国财民力,皆是贵乏,如今天灾流行尚且无以待之,若四方有警,何以支持?臣请陛下明鉴!”
王安石道:“陛下,韩绛全力讨伐夏国,如今弹压已定,辽国如今来与中国争,是担心本朝并吞夏国,可知夏国君臣上下啊已是束手无策了。”
文彦博道:“但若是辽国发兵攻我如何?”
王安石道:“臣观夏主年幼,是以无谋,故而借兵于契丹。契丹可以扰我,却不能胜中国。即便契丹来攻,边事亦不至于狼狈,只要我军屯兵谨守边界即是,所虑的不过是粮草不继而已。”
冯京道:“我恐怕是重蹈庆历覆辙!”
冯京说万一如庆历时,辽国与西夏联兵怎么办?
官家看了冯京一眼,心想莫非到时候请你岳父富弼再往辽国一趟?
自上次屈辱的和盟后,这一次不知辽国又要开什么条件了。
官家向冯京问道:“若朕以给夏国之岁贡转输给契丹,换得契丹袖手旁观,容朕真灭了夏国,如何?”
文彦博,王安石一并摇头。
冯京道:“契丹之中也有远见卓识之士,不会贪图小利,而坐视夏国为本朝所灭!”
冯京说完,文彦博便道:“无论是战是守是和,臣请先弃啰兀城!”
官家闻言默然,眼下种谔在啰兀城,抚宁寨连战连捷,击退了梁乙埋十几万大军的围攻,但因为契丹出兵的缘故,使他此刻要弃了啰兀城实在是非常的不甘心啊。
文彦博道:“陛下,河东吕公弼已探查到边境契丹兵马频繁调动,若迟了一步,恐怕悔之晚矣啊!”
冯京,王珪亦道:“臣请陛下三思啊!城池可以再修,若是种谔所率的两万精兵,十万民役有什么闪失,不仅鄜延路不保,连陕西路也是危险。”
官家这时方道:“朕悔不听郭逵之言!”
郭逵当初力阻对横山用兵,故而被韩绛排斥,从节镇鄜州的任上,改调去秦凤路任兵马总管。
什么鞭挞四夷,什么复兴汉唐故土,如今面对西夏都不能胜,还最后功败垂成。
官家想到这里,仰望苍天心道,列祖列宗,难道朕一直所为真是错了吗?
即位五年来,朕兢兢业业,旰食宵衣所为的一切,那么多的钱粮投入,那么多的物力人力,都是井中水月,徒劳无功吗?
看着官家的神色,王安石一言不发,文彦博,王珪,冯京都是道:“陛下,保重龙体,日后再徐徐图之便是……”
官家无力抬了抬手,他此刻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眼花。
一旁内侍都是关切,官家虽不过二十多岁,但如仁宗皇宫,英宗皇帝一般都有气怒攻心时,便头晕目眩的毛病,甚至会难以言语。
众臣们不再多说。
内侍连忙端上一碗茶汤,官家呷了一口,定了定神道:“立即召郭逵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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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心想,以后如何对夏作战,还是要听听这位宿将的。
怎么没看到吴充?
官家打量了一下,但见枢密院里文彦博,冯京都到了,唯独吴充不在问道:“吴卿呢?”
“回禀陛下,吴充在枢密院等一份边报!”
正说话间,众人看见金明池边身穿紫袍的吴充正疾步赶来。
“陛下,请恕臣来迟了。”
官家问道:“吴卿,等得是什么边报?”
吴充道:“启禀陛下,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韩缜,秦凤路兵马都总管郭逵联名上奏的,再经由陕西,河东宣抚司韩绛转发的捷报!”
“哦?”听到捷报二字,原先是精神萎靡的官家忽然间精神一震。
……
“速禀朕来!”
文彦博看着一副小心谨慎样子的亲家吴充,在契丹出兵的情况下逼迫宋军不得不屈辱地在啰兀城城下退兵,官家亦不得不吐出这块费尽气力却没吞下肚肥肉时,他若能拿出一份捷报,那当是如何?
文彦博深感这位小自己十五岁的亲家,日后仕途上怕是不止于眼前的枢密副使啊。
吴充将捷报呈给文彦博,如此重大的捷报肯定是身为枢密使的文彦博宣读。
文彦博在宣读前,先一目十行地浏览。
这是他几十年官僚的经验。
这份报捷的文书,是章越,王韶二人起草,然后经过韩缜,郭逵的润色,最后再经过了韩绛的确认。
从上到下手续都十分完整严密,每个人都有画押,签字。
有的边臣为了贪功,未经上司确认,便将毫无凭据的捷报禀至枢密院来。
这样的捷报,文彦博再没有确认前,肯定是不会拿给官家的。
但是如今还有吴充的背书,文彦博底气十足,在众人面前宣读……
汴京春天的午后,天气是说变就变,转眼间一场春雨经过短暂的酝酿后便落了下来。
正所谓春雨贵如油,这一场春雨正好解了初春的旱情,滋润了郊外的万千田亩,真可以说是及时雨。
而在春雨中的金明池边,这张捷报也恰好似这场及时雨般,润进了官家的心田。
章越,王韶本是作为一路偏师,策应正面的种谔攻取衡山,吸引西夏人注意,分散其兵力。
没料到章越,王韶不仅吸引了西夏人的兵马,还先后击败了保泰军监司和天都军监司,大快人心地将伪帝李元昊所建奢侈无比的天都山行宫给一把火烧了!
宋军一路行来攻陷大城三座,小城十余座,击破敌军数万,王韶,章越用兵,每战必胜,连战连捷,破敌如卷麻席。
降服大小蕃部共十万帐,数十部蕃部首领臣服我兵威,愿意献土纳质从此归附我皇宋!
除了破敌,最大的功劳是将古渭州,会州全部及兰州,临桃一部收入大宋版图,一次性拓地上千里,使自唐朝时便沦丧于外的故土,重新归于我华夏。
这样的边功,是太宗皇帝平定北汉后,再也没有的。
一支不抱有期望的偏师居然打出了这样的战绩。
官家此刻已是以袖掩面,众臣们都识趣地将头仰起看天,一并盯着天边那朵云。
半响后,官家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道。
“赏!朕要大赏有功之臣!为我大宋开疆扩土的将士们!”
“朕……朕还要告太庙!告慰列祖列宗,我大宋的历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