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潼关的商贩,如今都看着这一行骑兵,章越心想薛向与自己献殷情亦实在太明显了。
因为章越并没有向薛向通报自己的行程,只是快抵达前,会先让唐九到前路驿站打前站便是,自己一抵潼关,薛向即遣军相迎,说明自己的行踪了若指掌。
最要紧是章越此去京兆府是与薛向谈判的,你搞这一出,我到时候不是不好砍你的价。
章越对为首的将领言道:“本官微服而行,便是不欲惊扰地方,顺便沿途体察民情,故而对薛运使的好意,本官心领了。”
将领见章越不用他们扈从不由道:“章判官你这么说,末将怕是到时不好交待。”
章越笑道:“怎么?还要本官与你交待不成?”
说话间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大笑,但见一人策马而来笑道:“学士既欲微服体察民情,让下官一路作陪如何?不知可有这荣幸?”
章越见了来人,不由又惊又喜立即从邮亭上离座,降阶相迎。
对方也立即跳下马来。。
二人相互搂臂,都是拍着对方的肩膀大笑。
“蔡师兄!”
“三郎!”
此人正是蔡确。
数年不见蔡确,章越与对方都是早已是变了模样。
蔡确还不到三十岁,但鬓间已有几分霜白。
但见蔡确唏嘘言道:“三郎,当初太学一别时,未曾料到你我都有今日吧。你倒是一路平步青云,我如今却是一言难尽了。他日到了官场我这师兄是要自称下官了。”
章越一面感叹薛向却是厉害,故而让蔡确相迎,这样就令自己无从拒绝了。
同时章越与蔡确确实是多年不见了,他言道:“蔡师兄,说这些作什么,你我是青云紫陌之识,如今你我同朝为官,他日一路相互扶持,今日你我好好相叙,共谋一醉。”
蔡确长笑道:“三郎果真没变,其实我早备了关西的劲酒,你我今日当好好痛饮一述衷肠”
章越道:“好这让我想起昔日你我在太学把酒言欢的日子今日试试你酒量如何,一别之后可有否长进?”
蔡确闻言大笑道:“论酒量,三郎你可是从未赢过我!”
于是章越与蔡确并骑入潼关二人在太学时早有一较上下之心。蔡确虽是名次不如自己,但在处事精明干练之上这实是蔡确之所长。
二人久别重逢扬鞭策马正是得志意气奋发之时二人一路说些别来之事。
言语间蔡确谈及自己近况,他已有一子出生而蔡确的妻子正是他太学同窗常安民的妻姐。常安民十四岁考入太学,也是与蔡确一见如故,后被二人同时被孙家看重成了连襟。
孙家虽是书香门第但日子却过得十分清贫不仅对蔡确仕途上没有帮助反而因家境窘迫向蔡确借钱,蔡确为官之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看着往来的商队二人聊着聊着,章越便问起了宋朝与西夏的商贸。
蔡确道:“京兆府形胜之地,之前与西夏相攻如今虽是议和但西夏人畏威不怀德,迟早还会东侵的。”
章越道:“朝中正有此议司马君实提议取消边境和市,奏疏中言西人从和市中虽不获岁赐之物,公私无乏所以得偃蹇自肆,数年之间,似恭似慢,示不汲汲于事中国,由资用饶足。取消和市可削弱夏人之力,你看如何?”
和市就是榷市以外,西夏与宋朝的民间交易市场买卖东西由朝廷限定。同时还有大量私市。
司马光主张要取消和市,严厉打击私市,让西北贸易都回到官方主导的榷市来。
蔡确摇头道:“此想当然之语也,庆历年间朝廷禁止西夏青盐入镜,最后至依靠贩卖青盐而维持生活的沿边生户和熟户,也纷纷倒向西夏,使我朝大为窘迫。”
“若取消和市,打击私市,生户熟户再度倒向西夏。”
章越道:“果真觉知此事需躬行,司马学士的主张,得到了朝中不少大臣赞同,但一旦实施就麻烦了。”
说话之间,章越但见一队商队牵着驮马和骆驼从东归去。
听蔡确言道,榷场里西夏除了青盐外,马匹与骆驼都是硬通货,最上等的要数西夏白骆驼,此外还有药材矿产等等。
薛向以盐钞与西夏人购马,还想以盐钞换青盐和骆驼,但被西夏人拒绝。
看来西夏人也没蠢到家。
不过章越心想一旦京兆府的分引所设立,实现盐钞与其他货物的自由兑现,那么西夏人下一步肯定会同意进一步扩大盐钞的使用范围。
同时盐钞还存在着通货膨胀,如此西夏人手中与盐钞与大宋百姓的盐钞一般都是慢慢贬值的。
钞可以为币,盐钞可以为信用钱币,这是一个很好的实践信用。这比后世石油美元的概念还提前了一千年。
章越又向蔡确问起了青盐。青盐又称青白盐。
青盐味道在解盐之上。
而解盐一斤在市面上三五十文左右波动,但青盐在榷市上只要十五文。
章越闻此大为吃惊。
说完正好潼关道关卡上,有一盐贩子运盐路经。
蔡确命官兵对盐贩子进行盘问。
那盐贩子求告了一番,蔡确问道:“你卖得何盐?”
盐贩子道:“我这是马城池盐。”
蔡确闻言冷笑一声,从关卡的官吏那取了一个插销模样的东西,朝着骡子背上的盐袋插入。
插销拔出后斗子里有些盐粒。蔡确取了盐末往嘴里一尝。
蔡确言道:“果真是马城池盐,此盐夹硝味苦,一斤不过二十文,三郎你尝尝。”
章越也拿了些许盐粒往嘴里尝去,果真有股浓重的硝味直欲吐出,也不知如何蔡确嚼得如此津津有味。
那盐贩子露出喜色道:“那么小人可以过关了吧,莫挡着后来的商贩。”
但蔡确顺着此人目光看了几眼,又指了指另一匹骡子。
在盐贩子的惊呼声,几名官兵卸下了盐袋,蔡确朝几个盐袋拨弄了一番,当即取过插销朝一盐袋插入。
那盐贩子不由大惊失色。
蔡确从斗子里取出盐末,看了盐贩一眼,然后尝也不尝拿至章越面前道:“这便是西夏的青盐。”
章越仔细辨认这青盐形块方棱,明莹而青黑,取了盐往嘴里一尝不由赞道:“甘而无杂味,真是好盐!”
左右官兵闻言当场将盐贩子拿下。对方耷拉着脑袋一副无可抵赖的样子。
章越对蔡确问道:“持正兄如何得知,这盐贩子夹带私盐?”
蔡确道:“马城池盐性劣,多只行盐于京西,哪值得往京东。更不值得取道潼关了。”
章越对蔡确真是无比佩服,果真还是当年那太学里精明能干的蔡师兄。
但见蔡确道:“其实我也不是为难他,正好为了与三郎讲讲青盐与解盐之别,故而算此人倒霉。”
“朝廷律令严禁青盐,仍禁不住这些小民铤而走险,如今三郎可知为政之难了吧!”
蔡确言语同时透着你章越虽读书好,但不知事故厉害,论政治办事能力还是我了得的意思。
不过章越没有在意,他记起当初宋夏大战时,宋朝严禁青盐入境,而以解盐充边。不过仍禁不住青盐私运。
章越对蔡确仍是佩服,对方确非池中之物,早晚是会出头的。
“听闻持正兄与蔡计相有宗族之契?”
蔡确点头:“我之曾祖与蔡计相之曾祖乃亲兄弟。不过疏远久矣,尚未联宗。”
蔡襄与蔡京,蔡卞都是同族平辈,这看名字的偏旁部首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蔡确与蔡京,蔡卞也没出五服。
章越笑道:“我在京中多倚仗蔡计相的族亲元长,此番到了陕西就要倚仗持正兄你了。”
蔡确笑了笑,他颇有想通过章越结识蔡襄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如今薛向与蔡襄关系不佳,只能暂时罢了。
章越却想,没料到蔡京和蔡确却成为了自己交引监的左膀右臂。按照书上的话来讲,没料小小的交引所,居然可以同时收获卧龙与凤雏。
得一可以安天下,何况二者兼有。
当日章越在薛向安排的驿站下榻,章越,黄好义,蔡确三人把酒言欢,说得都是太学时之事。
蔡确谈及当年太学苦读亦十分感慨,大意就是你们见过凌晨四点的太学么?
章越与黄好义都没见过。
但蔡确见过。
后来三人都是喝得酩酊大醉,蔡确忍不住谈及生平一件恨事。
原来蔡确之父蔡黄裳当年因得罪了宰相陈执中而被革退,令蔡家一下子生活陷入了困顿。从此蔡确父子恨上陈执中。
蔡确一杯酒下肚,眼眶红了道:“先父临终时拉着我的手道他日一定要为我蔡家报此大仇。”
“此话我一直记在心底,发奋读书以备他日有报仇之机,可陈执中这老匹夫却已于我中进士那年去死了,此恨实在难消!”
“三郎,你说我是不是不孝之极。”
说完蔡确连喝了好几口酒。
见蔡确一直说自己不孝,章越却记得历史上蔡确却报复成功了。
章越宽慰蔡确道:“持正,你心底太多仇恨,如此也你过得不快活,算了吧。”
蔡确摆了摆手。
当夜众人大醉。
次日,章越蔡确等人该坐马车前往京兆府。
章越向蔡确打听,原来这正是京兆府解试的日子,如今苏轼与章惇二人都在长安内出任考官呢。
章越心道,这一次自己来得真巧,一下子将所有人都见了。